他一定料想不到这一封信就差点儿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监狱里。收到这信后我被查公寓的宪警麻烦了四五次,询问了许多蠢话,抖气把那封信烧了。我当时信也不回他一个。我心想:“你不妨依旧相信你那条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这一只手,等等看,过两年再说吧。”不久宁汉左右分裂,清党事起,万个青年人就从此失了踪,不知道往甚么地方去了。我在武汉一些好朋友,如顾千里、张采真……也从此在人间消失了。这个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
我听许多人说及北伐时代两湖青年对革命的狂热。我对于政治缺少应有理解,也并无有兴味,然而对于这种民族的狂热感情却怀着敬重与惊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多知道一点点。估计到这种狂热虽用人血洗过了,被时间漂过了,现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然而我还以为即或“人性善忘”,也许从一些人的欢乐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还可以发现一点对我说来还可说是极新的东西。回湖南时,因此抱了一种希望。
在长沙有五个同乡青年学生来找我,在常德时我又见着七个同乡青年学生。一谈话就知道这些人一面正被“杀人屠户”提倡的读经打拳政策所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几年来国内各种大报小报文坛消息所欺骗,都成了颓废不振萎琐庸俗的人物。一见我别的不说,就提出四十多个“文坛消息”要我代为证明真伪都不打算到本身能为社会做什么,愿为社会做什么。对生存既毫无信仰,却对于三五稍稍知名或善于卖弄招摇的作家那么发生浓厚兴味。且皆想做“诗人”,随随便便写两首诗,以为就是一条出路。从这些人推测将来这个地方的命运,我俨然洞烛着这地方从人的心灵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烂与腐蚀。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营养不足,皆成了绵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话,全完了。……
过辰州时几个青年军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种希望。从他们的个别谈话中,我得到许多可贵的见识。他们没有信仰,更没有幻想,最缺少的还是那个精神方面的快乐。当前严重的事实紧紧束缚他们,军费不足,地方经济枯竭,环境尤其恶劣。他们明白自己在腐烂,分解,于我面前就毫不掩饰个人的苦闷。他们明白一切,却无力解决一切。然而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他们虽无幻想,也许会在无路可走时接受一个幻想的指导。他们因为已明白习惯的统治方式要不得,机会若许可他们向前,这些人界于生存与灭亡之间,必知有所选择!不过这些人平时也看报看杂志,因此到时他们也会自杀,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
我的旅行到了离终点还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桥头小客店里。洗了脚,天还未黑。店主人正告给我当地有多少人家,多少烟馆。忽然听得桥东人声嘈杂,小队人马过后,接着是一乘京式三顶拐轿子。一行人等停顿在另外一家客店门前。我知道大约是什么委员,心中就希望这委员是个熟人,可以在这荒寒小地方谈谈。我正想派随从虎雏去问问委员是谁。料不到那个人一下轿,脸还不洗,就走来了。一个匣子炮护兵指定我说:“你姓沈吗?局长来了!”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瘦人,脸上精神饱满,戴了副玳瑁边近视眼镜,站在我面前,伸出两只瘦手来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还不及开口,他就嚷着说:
“大爷,你不认识我,你一定不认识我,你看这个!”他指着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印瞎子?”
“大爷,印瞎子是我!”
我认识那条体面鼻子,原来真是他!我高兴极了。问起来我才明白他现在是乌宿地方的百货捐局长,这时节正押解捐款回城。未到这里以前,先已得到侦探报告,知道有个从北方来姓沈的人在前面,他就断定是我。一见当真是我,他的高兴可想而知。
我们一直谈到吃晚饭,饭后他说我们可以谈一个晚上,派护兵把他宝贵的烟具拿来。装置烟具的提篮异常精致,真可以说是件贵重美术品。烟具陈列妥当后,因为我对于烟具的赞美,他就告我这些东西的来源,那两支烟枪是贵州省主席李晓炎的,烟灯是川军将领汤子模的,烟匣是黔省军长王文华的,打火石是云南鸡足山……原来就是这些小东西,也各有历史或艺术价值,也是古董。至于提篮底呢,还是贵州省一个烟帮首领特别定做送给局长的,试翻转篮底一看原来还很精巧的织得有几个字!问他为甚么会玩这个,他就老老实实的说明,北伐以后他对于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为吸这个,方不至于被人认为那个,胡乱捉去那个这个的。说明他把一只手比拟在他自己颈项上,做出个咔察一刀的姿势,且摇头否认这个解决方法。他说他不是阿Q,不欢喜这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