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时在约翰大学图书馆,读到辜鸿铭著Papers from a Viceroy`s Yamen,见其文字犀利,好作惊人语,已深喜其矫健。时陈友仁办北京《英文日报》(PekingGazette),亦约辜按月撰稿四篇。下课时每阅读二氏之文以为乐。不及一两月,辜即因故脱离不复作。并记得有牢骚文字见于报上,实则辜为人落落寡合,愈援助之人愈挨其骂。若曾借他钱,救他穷困,则尤非旦夕待其批颊不可,盖不如此不足见其倔强也。且辜主人治,陈主法治,思想固不相谋。后老袁称帝,陈在“天威咫尺”之下,直言无隐,力斥其非,总是与辜一般番仔脾气。辜生长槟榔屿,而陈生长西印度Trinidad也。二人皆有洋气,有洋气,即有骨气,吾前曾言孙中山亦有洋气,即指此。此种蛮子骨气,江浙人不大懂也。二氏又皆长英文,陈即直头盎格罗撒孙学者,其思想意见毫无中国官僚气味,故与国人亦少能气味相投。孙中山则深得中国博大气质。辜只是狂生,而能深谈儒道精义。辜作中文吾未尝见。若孙中山一手好字,亦可见其相当造诣。辜、陈二氏皆长英文,而实非仅长英文,盖其思想议论,超人一等,故能发挥淋漓,此二氏之文之所以有魄力也。世人言文人,总想到文字,大误特误。试思梁任公《新民丛报》之势力,在其文采乎,抑在其所代表之议论乎?陈独秀、胡适之之文学革命宣传力量,在其文胜过林琴南乎?抑在其所代表之新潮思想乎?有其思想,必有其文字。世之冒冒失失以文言文者亦可以省矣。至于文字,辜、陈皆未尝不漂亮,乃执以best English tradition衡之,腊丁名词仍是太多,英国口语仍是太少。二氏又有一相同之点。辜在思想上,陈在政治上,最善大言不惭,替吾国争面子。英人读之而喜、而惊、而敬,故其名亦大。善说Yes,Sir之英文学生,大可不读二氏之书,因道不同,学亦无用也。辜之文,纯为维多利亚中期之文,其所口口声声引据亦Matthew Arnold,Carlye,Ruskin诸人,而其文体与Arnold尤近。此由二事可见,(一)好重叠。比如在春秋大义一文,有此数句:
We have now found the inspiration,the living emotion that is in religion.But 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in religion is not only found in religion l mean Church religion.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is known to everyone who……In fact,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that is in religion is found……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in religion,I say,is found not only in religion.(二)好用I say二字。
二
辜鸿铭善诙谐。其诙谐,系半由目空一切,半由好拆字。例如他说:“今日世界所以扰攘不安,非由于军人,乃由于大学教授与衙门吏役。大学教授是半受教育,而衙门吏役是不受教育的人,所以治此两种人之病只在——给以真正教育。”其好拆字,可见于将德谟克拉西拼为democrazy(德谟疯狂),又在其鄙恶新潮文学文中,将陀斯托斯基拆为Dosto-Whiskey.在中文上,亦复如此。他解妾字为立女,妾者靠手也(elbow-rest),所以供男人倦时作手靠也。辜曾向二位美国女子作此说。女子驳曰:“岂有此理?如此说。女子倦时,又何尝不可将男人作手靠?男人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以不可多夫乎?”言下甚为得见,以为辜辞穷理屈矣。不意辜回答曰!“否否。汝曾见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岂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