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很重要，这话还待我说吗？
上回讲名利色权四者为人生之大欲。利是财利，我且在此讲一讲。四者每令人智昏，神魂颠倒，而且因此一般人对此四者观点搞不清。名最简单，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一句话可以了之。色字最容易出毛病，西洋宗教，中国哲学，常常坠入五里雾中。《礼记》比较老实，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后来弄出荀、孟两大派思想，荀子主制礼节欲，而孟子则以为仁义皆出于本心，是内也，非外也，不在繁文缛节；只在求放心，不在制礼节欲。大抵上是荀胜而孟败。吾宗放氏问礼之本的话，都丢在脑后。宋人虽然有眼光，把《孟子》列入《四书》那是孟子辞令文字太好的缘故，但是仍然没有懂得孟子，其重礼教小节目尤甚。所以我说坠入五里雾中。到了清朝戴东原作孟子字义疏证，才认为理与欲，本不相反，而欲乃理之一部。如此又回到庄子所谓“安其性命之情”的观点来。
且说利字。我说钱好，是根据太史公的立场的。太史公老老实实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太史公是说，谁说我不要钱是假话。他甚至说“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农），末富次之（商），奸富最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等）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太史公到底是名家，非儒非道，亦儒亦道，事事有他独特的见解，在个人立场，观察人生而已。所以我非常喜欢他的《货殖传》。他说：“七十子之徒，赐（子贡）最为饶益。（有钱）”所以到处所见国君，与之分庭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执而名益彰者乎？”孔子成名，还要靠子贡发财，这是一种上乘的幽默。
太史公的立场不但如此。他也为国家着想。精神文化，须建树在物质繁荣上面。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钱）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少用劳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叶古韵）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他这话的根据，是上文说齐桓霸强。是有物质的基础的。“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家庭小工业），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罩炼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轻钱重钱，掌财币，）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我游遍东西，深感“礼生于有，而废于无”这句话。一面感叹吾国乾嘉以下，国困民穷，百事俱废，专打败仗；民国初年，混账军阀、剥削民膏，自相残杀。在这种情形之下，夸张我国的仁义道德、精神文明，有点那个吧？一面羡慕人家国富兵强，工业发达，科学昌明，因此图书馆，博物馆林立，未尝言精神文明，而精神文明在焉。比方说哈佛Widener Library图书馆，书排直行可几英里，中文图书就有二十万册。内有藏文贝叶，也有流沙坠简。你怎么跟人家讲东方精神文明？怎么说钱不要紧？
我再感到太史公“渊深而鱼生焉，山深而兽往焉”这句话。你说美国科学昌明好，美国科学怎样昌明起来？科学自然是精神，而物质却靠实验室之种种设备。科学家不想发财，只足衣足食，便可安心研究，但是要什么研究设备，应有尽有。因此，欧洲科学名家，每每像鱼逐深渊，兽逐深林而往焉。这一切的一切，都建在工业发达的基础。这岂不是证明太史公“仓廪实而知礼义，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话？蒋梦麟农村复兴会，教民养鱼，颇得太公望“劝女功”，“通鱼盐”的办法。大家这样做去，我想好好的图书馆、科学馆，也会跟着来的。其余都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