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乎射乎?”章——有人批评孔子说“孔子真伟大,博学而无所专长。”孔子听见这话说:“教我专长什么?专骑马呢?或专射箭呢?还是专骑马好。”这话真是幽默的口气。我们也只好用幽默假痴假呆的口气读他。这那里是正经话?或以为圣人这话未免杀风景。但是孔子幽默口气,你当真,杀风景的是你,不是孔夫子。
“其然,岂其然乎?”章——孔子问公明贾关于公叔文子这个人怎样,听见说这位先生不言、不笑、不贪。公明贾说:“这是说的人张大其词。他也有说有笑,只是说笑的正中肯合时,人家不讨厌。”孔子说,“这样?真真这样吗?”这种重叠,是《论语》写会话的笔法。
“赐也,非尔所及也”章——子贡很会说话。他说:“我不要人家怎样待我,我就不这样待人。”孔子说。“阿赐,(你说的好容易)我看你做不到。”这又是何等熟人口中的语气。
“空空如也”章——孔子说:“你们以为我什么都懂了。我那里懂什么。有乡下人问我一句话,我就空空洞洞,了无一句话作回答。这边说说,那边说说,再说说不下去了。”
“三嗅而作”章——这章最费解,崔东壁以为伪。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孔子嗅到臭雉鸡作呕不肯吃。这篇见乡党,专讲孔子讲究食。有飞鸟在天空翱翔,飞来飞去,又停下来。子路见机说,“这只母野鸡,来的正巧。”打下来供献给孔夫子,孔夫子嗅了三嗅,嫌野鸡的气味太腥,就站起来,不吃也罢。原来野鸡要挂起来两三天,才好吃。我们不必在这里寻出什么大道理。
“群居终日”章——孔子说:“有些人一天聚在一起,不说一句正经话,又好行小恩惠——真难为他们。”“难矣哉”是说亏得他们做得出来。朱熹误解为“将有患难”,就是不懂这“亏得他们”的闲谈语调。因为还有一条,也是一样语调,也是用“难矣哉”更清楚。“一天吃饱饭,什么也不用心。真亏得他们。不是还可以下棋吗?下棋用心思,总比那样无所用心好。”
幽默是这样的,自自然然,在静室对至友闲谈,一点不肯装腔作势。这是孔子的《论语》。有一次,他说,“我总应该找个差事做。吾岂能像一个墙上葫芦,挂着不吃饭?”有一次他说,“出卖啊!出卖啊!我等着有人来买我。”(沽之哉,沽哉,我待买者也。)意思在求贤君能用他,话却不择言而出,不是预备给人听的。但在熟友闲谈中,不至于误会。若认真读他,便失了气味。
孔子骂人也真不少。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筲”是承米器,就是说“那些饭桶,算什么?”骂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骂了不足,还举起棍子,打那蹲在地上的原壤的腿。骂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真真不客气,对门人表示他非常生气,不赞成冉求替季氏聚敛。“由也不得其死然。骂子路不得好死。这些都是例。
孔子真正属于机警(wit)的话,平常读者不注意。最好的,我想是见于孔子家语一段。子贡问死者有知乎。孔子说,“等你死了,就知道。”这句话,比答子路“未知生,焉知死。”更属于机警一类。“一个人不对自己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对这种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也是这一类。“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相同。“不患人之不己知,求为可知也。”——这句话非常好。就在知字做文章,所以为机警动人的句子。
总而言之,孔子是个通人,随口应对,都有道理。他脚踏实地,而又出以平淡浅近之语。教人事父母,不仅养,还要敬,却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这不是很唐突吗?“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就是说“如果成富是求得来的,叫我做马夫赶马车,我也愿意。”都是这派不加修饰的言辞。好在他脚踏实地,所以常有幽默的成分,在其口语中。美国大文豪Carl Van Doren对我说,他最欣赏孔子一句话,就是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斯可矣。”这真正是自然流露的幽默。有点煞风景,想来却是实话。下回我想讲“孔子的笑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