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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诚与伪

我们今日,我敢相信是已经开明的社会、开通的社会,而我们的人生观,也已多少受过西方文化的洗礼。个人之尊严,女子之地位,以及人生之欲望,父子之关系,男女的关系,与以前道学说法,常有格格不入之势。

这自然与伦理的建设,生出密切的问题。如果复兴文化,不是复古而已,我们对孔、孟之道应有深一层的认识,不可装一副道学面孔,唱唱高调,便已自足。孔子曰言之必可行。西方伦理乱,我们不可学他乱,而我们自己的伦理,也得认识孔、孟的真传,不为宋儒理学所蔽,始能合乎现代人的人生观。我想现代西方的人生观,比我们切实无伪,而孔道可与现代思想融洽无间的,就是诚之一字。

原来,圣人教人得人情之正,如此而已。所以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以孔子的道理,无论如何打不倒。这是我们应首先明白的。而儒家之立场,却不在揖让进退,繁文缛节。泣泪、泣血、独帷⑹美崾欠蔽模不是礼之本。繁文可以改,而与孔子之道无与。圣人之教,只在日用伦常,得中道而行,原没有什么玄虚的话。而男女平等关系,关雎之义,夫妇为人伦之始,至为明显。故外无旷夫,内无怨女,男有室,女有归,是孔子的理想社会。所以文王思后妃,夜不成眠,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为孔子所黜。汉儒解“窈窕淑女”(漂亮女郎)为住在深宫的女子,可见这时汉儒的思想已经僵化,不敢作比较近人情的说法。

孔子近情主义(戴东原所谓“顺民之情,遂民之欲。”)何以变为道学之形式主义?性与天道,夫子不得而闻。老子讲天道,就要人绝圣弃智,做到无思无欲,如初生之犊境地,这是做不到的。佛家本来是出世思想,以情欲为烦恼,以人生为苦海,故欲斩断情丝,悠然物外,而以七情为六贼。晋唐还不怎样,儒为儒,佛为佛,而士大夫,大家室,也很少道学虚伪粉饰气氛。宋儒出,受了佛教的渲染,也来谈心说性(子所罕言之性),乃排脱情欲,专讲一个抽象而无所附丽的“性”(唐李翱已有复性之论)。必欲做到“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局面。这样反孔子近清主义,已甚显然了。无知情不可灭,欲不可遏;到了欲不可遂,情不可达,自然非矫情粉饰不可,自己装门面,对人责以严,遂成道学冷酷的世界。大家屏气敛息,正襟危坐,怕闻钟声,以免为物欲所入,以为心学,以为功夫,惟恐未到枯木死灰地步。黄氏日抄说:吕希哲习静,仆夫溺死不知(我想当时是坐在轿内)。张魏公符离之败,杀三十万人,而夜卧甚酣,这才叫做心学,叫做功夫。这是用世之学吗?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的六不主义,静是静极了,可以应付西方主动的民族吗?

人生在世,无—事非情,无一事非欲。要在诚之一字而已。诚便是真,去伪崇真,做文做人,都是一样。《红楼梦》佳文,也是一“真”字而已。史湘云醉卧牡丹下,不大体统;晴雯骂麝月磨牙,也欠斯文;然《红楼梦》之所以为文学,正在此等真处,如见其肺肝然。虚伪的社会不然,上下相率而为伪,说话立言做文章,都是预备做给人家看的,说话给人家听的。于是高谈傥论,辞严义正,篇篇是门面语,句句是得体文章,摇膝吟之,朗诵读之,都是好文章,而与人生之真实何与?谁还有一句衷心之论,肺腑之言,见之笔端?这是思想硬化,文学枯竭,性灵摧残之原因。

古代礼教思想之硬化,恐怕青年人不大清楚,而古代礼教之束缚,也不甚明白。袁子才《读丧礼或问》,记了两条,真是咄咄怪事,可以为例:“余读刘古塘丧礼或间序,而不觉辗然也。某受居丧屏妻,自期有七月之后,因见母,故见其妻。而心动,强抑苦禁,谆谆以告人。”原来古礼除服祭谓之罚仪礼有“范从御”的话,郑氏解为服期满以御妇人,后人遂有居父母丧屏妻与异寝之礼,至少丧中九月以后,妻有孕,乃大惭德,使君子虿话病T子才评曰:“以妻待之乎,不以妻待之乎?以妻待之,则所居之丧,即妻之丧也……虽日日见何害?不以妻待之,则专视为纲舻葱闹具,而此处无一事焉,虽终身不见何益?夫至于隔绝夫妻至期又七月之久……一旦相见,勃勃然有男女之思又何尤焉?”这便是道学弄出来的玩意儿,甚矣古礼之难守也!且见母是孝思不匮,是公,见妻是私,所以必要说“因见母故见其妻”,未免夺情。这便是道学面孔。又丧礼或问引汉朝第五伦矫情之事,与此相符。伦在丧中,“兄子有疾,一夜十往,还竟安眠。己子有疾,终夜不往,夜竟不眠。”袁才子评曰,“伦贪远其子之名,而至于夜不一往,则未悉其病状,情固未安,而欲往之情,卒难遏禁,又安得眠?”所以子才刺其“贪爱兄之名”,而做出“矫情钓誉”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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