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泰戈尔于我的精神生活毫无关系,不曾觉得他有什么意味,他曾给我何等的冲动。泰戈尔与我的思想发生关系的只有一次,就是当英美人欢迎泰戈尔的时候,我这不要好的人只牢牢记得泰戈尔是一个印度人,是一个亡国的印度人,难免我要问这个亡国的诗人受着亡其国者这样的热烈的欢迎,其个人关系与政治关系明明是互相冲突,不知道他如何的解释处置他——这一点小小问题我倒觉得非常有趣味。恰好江先生心灵手敏恰恰抓住这一个我所谓关于泰戈尔惟一有趣味的问题。所以我也借这机会来插说几句,除去这个问题以外关于泰戈尔的话我一句也不配讲。我这浅陋的人,通共只有六七年前看过他一本诗集的三四首诗,觉得泰先生有点mawkish,sentimental,十二分不合脾胃。以后便是一直到今年林女士的扮“屯牙”,跟人家去看,但不过也是赶热闹而已,觉得此戏剧一样的sentimental,mawkish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文学价值。还有一件须补记的,就是记得我在德国时,柏林人士欢迎泰戈尔后,登时有一间咖啡馆改名为Cafe Rabinadrath Tagore使我觉得外国商人赶热闹的本领实不亚于中国的文学界。以外便无足道的了。
我想我们这人类的精神生活与动物界的物质生活多少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与环境必生一种的反应。反应就是动物所以谋生存于新环境的生理的作用,或取掩饰的,如变色龙及沙漠上的鸟蛋;或取附和的,如鱼身的热度;或取自卫的,如龟、螺、蛤、蚌之类;或取逃避的,如马、鹿之捷足;或取抵抗及攻取的,如虎牙鹰爪以及蚊子一副刀、矛、戟、凿齐备可观吃人的家伙,其反应之取法不同,也就是赋性刚柔良悍之不同。干狄的革命是一种反应,泰戈尔的大谈精神生活也不过是一种反应。其反应之是非优劣且勿论,我们只须先认定他是一种对于亡国环境的反应,是干狄及泰戈尔各本他个性之原则,所以谋自存之道,不是什么哲理。
大凡身处亡国之境,必定使一人的精神很感觉不舒服的。因而必生一种反应,思所以恢复国光的道理。暗杀啦,革命啦,宪法改革啦,都是一种谋复国光的道理。暗杀,革命,消极抵抗,宪法改革都干不了,或不想干,于是乎有最无聊的一办法,谓之精神聊慰!我觉得最可笑的精神慰聊的一例就是江先生所引的犹太人先知以赛亚用犹太的复兴的预言,以慰藉眼前遭蹂躏的犹太人。“那时你看见就有光荣,你心又跳动,又宽畅,因为大海丰盛的货物必转来归你,列国的财宝也必来归你……外邦人必建筑你的城墙,他们的王必服侍你……那一邦那一国不事奉你就必灭亡,也必全然荒废……”。这实在是无聊极了,若刻薄一点,只好说他是“亡国奴说大话”。但是在无办法之下,也只好如此自己慰藉慰藉,这是以赛亚对他亡国的精神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