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保尔离开了安静的住宅,列车载着他避开了潮湿多雨的秋天,奔向南部温暖的海岸,他注视着车窗外,电线杆在眼前一闪而过。保尔双眉紧锁,黑眼睛的深处闪烁着自强不息的毅力。
海浪拍打着他脚下凌乱的礁石,从遥远的土耳其刮来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脸,海港沿岸弯弯曲曲的,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一条钢筋水泥的防波大堤挡住了海浪。连绵横亘的山峦延伸至海滨突然中断。城郊一栋栋白色的小屋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山峰中。
古老的郊区公园里悄无声息。很久无人清理的小径上,杂草丛生,秋风吹落的槭树叶也缓缓地盖上去。
一个波斯老马车夫把保尔从城里拉到这里。他扶着这位古怪的乘客下车时,忍不住问道:“您干吗到这儿来?这儿没有姑娘,又没有剧院,只有狼在这儿转悠……你来这儿干什么?我真弄不明白!先生,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
保尔付了车钱,那老头赶车走了。公园里空无一人。保尔在海边找了张长凳坐下,脸对着阳光。这时的太阳已不那么晒人了。
他特意乘车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是为了检验一下他以往的生活,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是该进行总结和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远处,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轮船喷出的黑烟像乌云似的慢慢展开。一群海鸥尖叫着向海面俯冲下去。
保尔双手抱头,陷入沉思之中。从童年时代一直到现在,一幕幕景象在他眼前闪过。过去二十四年过得怎么样?是好,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顾,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检查着自己的一生。结果他十分满意,他这辈子过得还挺不错。当然,他也犯过不少错误,那是由于愚蠢,由于年轻,更主要的是由于无知造成的。但最主要的一点是,在火热的斗争年代,他没有睡大觉,而是在残酷的搏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革命的红旗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在精力全部耗尽之前,他从没有离过队。现在他的身体垮了,不能再坚守阵地了,他只剩下一题条路了——进后方医院。他还记得,在华沙城下的激战中,有个战士被子弹射中,从马上摔下来,跌倒在地上。战友们急忙包扎好他的伤口,把他交给救护人员,又继续向前飞驰,追赶敌人去了。骑兵连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战士而停止前进。为伟大的事业进行斗争时,就是这样,而且也应该这样。他见过失去双腿的机枪手,他们始终在机枪旁边坚持战斗,使敌人闻风丧胆,他们的机枪给敌人送去死亡和毁灭。他们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和百发百中的枪法成为各个团队的骄傲。不过这样的人毕竟不多。
现在,他的身体彻底垮了,完全失去了归队的希望。应当怎么办呢?他终于使巴扎诺娃讲出了实情。将来他还会遇到更可怕的事。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办呢?这个没有解决的问题犹如吓人的黑洞摆在他的面前。
既然他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战斗能力,为什么还要活着?在今天,在凄凉的明天,他用什么来证实自己生活的价值?用什么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呢?光是吃喝和呼吸吗?仅仅作为队伍的累赘?把这个已经背叛了他的肉体毁掉吗?只要朝胸口打一枪,一切都解决掉了!过去能够生活得不错,现在就应当适时地结束这个生命。谁会责备一个不愿在绝望中痛苦挣扎、呻吟的战士呢?
他的手摸到了口袋里的勃朗宁手枪光滑的枪身,手指习惯地握住了枪柄。他慢慢地掏出了手枪。
“谁能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
枪口轻蔑地望着他的眼睛。保尔又把手枪放在膝盖上,狠狠地骂起自己来:“老弟,你是个纸老虎!结果自己,这是任何一个笨蛋,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的。这是摆脱困境的最怯懦、最省事的一种办法。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你有没有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呢?为了挣脱这个铁环,你已经竭尽全力了吗?难道你已经忘了,在沃伦斯基城附近,一天发起十七次冲锋,不是终于排除万难攻克了那座城市了吗?把手枪藏起来,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即使生活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并使生活充实而有益。”
他站起来,向大路走去。
达雅还没有睡觉。她很着急,因为保尔出去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他怎么啦?他在哪儿?
栅栏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她披上短上衣,跑去开门。
“我正为你担心呢。”保尔一走进门厅,达雅就小声对他说。
保尔压低嗓音,开始说道:“达雅,是这样。”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坐下,彼此离得很近,她甚至都能听到保尔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