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普有两种思想:白天和人们一起工作时,他思想活跃、质朴、实在,容易了解;睡不着时,他的思想就显得与众不同,像路灯的光,有很多方面。可哪方面是他的真正面貌呢?真正的他在什么地方呢?不过,虽然他捉摸不透,但他不是那种变化无常的人。在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群中,他会永远保持自己的本色。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我碰到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而格里戈里和他手下的工人福马以及石匠彼得手下的工人阿尔达利翁与奥西普就完全不同。他们的动摇不定曾让我为他们感到痛心。
格里戈里在乡下有老婆。每当别的工头去找女人的时候,他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去。但在七月初的一天,他却醉醺醺地躺在一辆破马车上,带着一个女人来到工地,然后又醉醺醺地坐着马车走了。工人们善意地开着他的玩笑,只有福马为他的失态感到难过,他咕噜着:
“这也叫工头!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马上就要回家了……”
我也替格里戈里难受。
福马是一个健壮、白净的小伙子,长着一对聪明有神的灰眼睛,念过书,负责在市场上给工头管账、造预算。他是个有心人,总是在思考着。他打算有机会去奥兰基修道院,因为他知道许多人在修道院当了修道士之后就遇到好运了。但是当这个市场建成开业后,他却出人意料地到小饭馆去当了跑堂。同伴们都嘲笑他。我问他,为什么不当修道士而当跑堂。他却说: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跑堂也干不了很久……”
四年后,我再见到他,他依然在当跑堂。后来从报纸上得知,他因盗窃未遂而被捕。
石匠阿尔达利翁的经历最让我震惊。他是那帮石匠当中年纪最大、手艺最好的一个。他很少喝酒,几乎没醉过。干活时总是干劲冲天。他打算明年春天去托木斯克。他姐夫在那里承包了一项建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他还邀我一起去。我答应了,他高兴极了。
工人们都对他羡慕不已,说:
“我们要是有你姐夫那样的靠山,也会去西伯利亚的……”
可是,阿尔达利翁忽然不见了。他是星期天出走的,两三天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很着急,纷纷猜测。
没想到,瓦匠叶菲穆什卡给大家带回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阿尔达利翁在外面喝酒、找女人……”
“胡说!”石匠彼得不相信。他去找阿尔达利翁,结果挨了一顿打回来。
然后,奥西普叫上我一起去看看阿尔达利翁。我们来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低级旅馆,在那里找到了他。在一个狭小闭塞的房间里,阿尔达利翁躺在床上,浮肿的脸枕在枕头上,乱蓬蓬的黑胡须凌乱地翘着。
“你是怎么啦?”奥西普平静地说,没有一丝责备。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翁连忙解释,声音沙哑,还不住地咳嗽。
“似乎不太好吧……”
“可能吧……”
阿尔达利翁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瓶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喝起来。然后,他把脸转向我,“老弟,我落到这个地步……”
我以为奥西普会责备他,而他也会无地自容地忏悔一番。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并肩坐着,若无其事地说着话。
“钱花光了吗……”奥西普问。
“彼得还欠我的……”
“你该去托木斯克了……”奥西普说。
“去又怎么样?”
“改变主意了……”
“要是外人叫我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怎么啦?”
“求自己的亲戚,不是滋味。”
“可别栽跟头!”奥西普警告他,说完他站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奥西普:
“你找他干吗?”
“看看他,熟人呗。这种事我见多了:有人活得好好的,突然栽了。”
阿尔达利翁终究没有回到工地。他来上了几天工,很快又不见了。春天我见到他时,他正和一群流浪汉给木船凿冰。我们一起去小饭馆喝茶。他边喝边夸耀说:
“当年在石匠行当中,我的技术是一流的,能挣几百卢布……”
“可是你没挣到!”
“没挣到!”他傲慢地说,“我干厌了!给别人建砖房,为自己造木头棺材,这就是工作!”
此后,每逢节假日,我常去城外的百万街,那是流浪汉的聚居地。我看见,阿尔达利翁很快就和流浪汉们打得火热。一年前的他,严肃又活泼,现在变得叽叽喳喳,走路大摇大摆,目光咄咄逼人,好像要和人打架一样。这些被生活抛弃的流浪汉们好像给自己创造了一种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他们无牵无挂,敢作敢为。没活干的时候,他们就在驳船、轮船上偷鸡摸狗。干活的时候,他们很投入,任劳任怨。
奥西普看见我和阿尔达利翁来往,以一种父亲的口吻警告说:
“你怎么能结交百万街上的人呢?当心,别害了自己……”
我说自己喜欢他们,他们没有工作却活得很愉快。
奥西普听了,冷笑了一声,说:
“他们陷入这样的境地,完全是因为懒惰无能,把工作当成受罪!”
“工作又怎么样?还不是建不起砖房!”我脱口说了一句。
不料,奥西普对我大发雷霆:
“谁说这种话?傻瓜和懒汉。你跟这种人来往,我要告诉你的主人!”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主人当着他的面对我说:
“以后不许去百万街!那些人的最后归宿不是监狱就是医院!以后别去了!”
我还是忍不住偷着去百万街,但不久我自己就不愿意去了。
有一次,我去百万街找阿尔达利翁,在那里却意外遇见了以前那个聪明、乐观、泼辣的洗衣工娜塔利娅。她面容憔悴,说话和那条街的女人一样,粗鲁、快嘴快舌。她告诉我,她辛苦供养的女儿,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就抛弃了她。她没依没靠,只好在这条街上做了“街头女郎”,和她呆在一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于是我和她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和她告辞了。
从此,我不再去百万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