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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5章

这年春天,我终于逃走了。一天早晨,我去买喝早茶用的面包,正碰上老板和老板娘吵架,老板拿秤砣砸老板娘的脑袋,她晕倒在地上。周围几个人用四轮马车送她上医院。我跟着车子跑呀跑呀,不知不觉跑到了伏尔加河边,手里还拿着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春日融融,伏尔加河碧波荡漾,河面一望无垠,生机勃勃。以前的我简直就像地窖里的小老鼠一样生活。我下定决心跟主人家一刀两断,也不去找外祖母,因为我没有信守诺言,不好意思见她。而且外祖父又会对我幸灾乐祸。

我在伏尔加河边闲逛了两三天,跟善良的装卸工在码头上一起吃,一起睡。后来,有一个装卸工告诉我,“善良号”轮船上需要一个洗碗工。

我去了,但是这份工作需要身份证。我只好去找外祖母,她说服外祖父到手工业局为我办了身份证。然后,她又亲自领我到船上。食堂老板带我去见厨师。厨师身材滚圆,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嘴里叼着烟卷,看上去很邋遢。

“我饿了。”我对他说。

他眨了眨眼睛,凶狠的脸上骤然堆满笑容,他把一个长圆形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推到我面前:

“吃吧!爹妈在吗?会偷东西吗?啊,别着急,这里个个是贼,会教会你的!”

这条船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给我的感觉都是一个样子。他们一天到晚吃吃喝喝,许多杯盘、刀叉、汤勺被弄得脏兮兮的。我的活儿就是洗碗碟,擦刀叉。从早晨六点起,几乎一直干到深夜。餐厅所有的工人都是我的上司:厨师斯穆雷、助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跑堂谢尔盖。我并不喜欢这些人。

厨师斯穆雷喜欢让我念书给他听。他经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叫我念书,自己则躺在冷藏室旁的一张吊床上。有时,我觉得他睡着了,就停下来不念。

他的黑皮铁箱子里有许多书,有《奥马尔教官》、《炮兵札记》、《谢丹加利勋爵书信集》、《臭虫的害处及灭虫与防治法》,还有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他要我把这些书清出来,念出每本书的名字。我一念,他就叫骂道:

“胡编乱造,这些狗东西……,莫名其妙!”

不过,他又经常教导我:

“看书吧!看不懂就看七遍,七遍不懂就看十二遍。要想聪明,就得多看些正经书。但看遍各种各样的书,才能找到正经书。”

他还喜欢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他在军队里的生活往事,可是我弄不懂这些故事,觉得索然无味。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顺水流走。

后来,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可怕的复仇》给他看。这本书我很感兴趣。我念给他听,可他生气地喊叫起来:

“瞎编乱造,一派胡言……”

他从我手中抢过书,跑到船长太太那里又拿了一本,然后不太高兴地命令我:

“你念《塔拉斯》吧……”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时,他大笑起来:

“对啦!就这样!你有知识,我有力气!真会写!这些骆驼……”

他听得很专注,可又总是表示不满,不过念到塔拉斯杀死了儿子的时候,他弯着身子哭了:

“唉,天哪……我的天哪……”

他把书从我手中拿了过去,仔细地翻看着,眼泪滴到封面上。

接下来,我又念《艾凡赫》。他很喜欢,可我觉得这本书并不怎么样。一般来说,我们俩的阅读兴趣各异。我喜欢《汤姆·琼斯》,他却一点儿也不喜欢。

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斯穆雷也更喜欢看书了。他常常在我正干着活的时候就把我拉走了,还粗暴地让老洗碗工马克西姆去顶我的活儿。马克西姆气坏了,故意把杯子打破。有一次,他还故意把几只玻璃杯放进装有污水的盆里。我往船外泼污水时,这些玻璃杯也一起被泼掉了。

食堂老板善意地警告我说:

“再这样下去,我这船上也就不要你了!”

“这都怪我,”斯穆雷对食堂老板说,“记在我账上吧。”

餐厅的跑堂谢尔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

“哎,你这书迷!你凭什么拿薪水啊?”

他们经常故意地把器皿弄脏,尽可能让我多干活。我明白,这样下去会对我不利。事实果然如此。

一天晚上,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谢尔盖喝醉了,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走,走,我们给你讨个老婆……”

马克西姆也醉醺醺地跑来了。他们拖着我,来到他们的舱室门口。不料,斯穆雷正站在那里,舱内站着雅科夫,他双手抓住门框,一个醉酒的姑娘正用拳头擂他的后背,叫道:

“让开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过我,然后抓住他俩的头发,头对头一碰,再使劲一推,两人便摔倒在地上。他诅骂了一句,又把我推开,大声说:

“去!去!去!”

我跑到船尾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晚,河面一团漆黑。不一会儿,斯穆雷也来了。他坐在我身边,长叹了一口气,点起一支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可恶的东西!我就听见他们在那里出坏点子。”

他把烟头向船外一扔,沉默了片刻,又说: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害了你自己的,我真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一群骆驼……”

轮船呜呜响了起来,茫茫黑夜中,一盏灯火在闪亮,向人们提示着码头的方位,接着从黑暗中闪现出一串灯火。

“醉林到了。”斯穆雷说,“我要上岸去看看……”

斯穆雷上岸去了。我独自坐在船尾,感觉在船上呆了这么长时间,对明天要发生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发生什么,我似乎都一清二楚。

天快亮了。高出码头的沙岸上,开始显现出茂密的松林。我真想大哭一场,又不好意思哭出来。于是我就帮水手布利亚欣去擦甲板。

轮船慢慢驶离码头。布利亚欣画了个十字说:

“又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