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明白,外祖父有一个上帝,而外祖母有另一个上帝。外祖母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柔情地看着喀山圣母的圆脸,恭恭敬敬地画着很大的十字,大声而热烈地祈祷。她几乎每天都想出几句新的赞美的话,让我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要全神贯注听她祈祷。她的上帝整天和她在一起,她甚至对动物也讲她上帝的事儿。外祖母的上帝对我来说很好理解,并不可怕,但在他面前不能说谎——那很可耻。我从不对外祖母撒谎。
有一次,酒店女老板和外祖父发生争吵,她对外祖父破口大骂,甚至连带外祖母也一块骂,还朝外祖母扔胡萝卜。我决定报复她。一次我趁她下到地窖,迅速把地窖的顶盖锁好,还在顶盖上跳了一会儿复仇性的舞蹈,然后把钥匙扔到屋顶,飞快地跑回厨房告诉了外祖母。没想到她非常生气,让我去屋顶找回钥匙。然后她把酒店女老板从地窖里放了出来,两个人亲热地笑着,走在院子里。这一整天,外祖母没有和我说话。晚上做祈祷之前,她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上帝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每个人,怜悯每个人。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对于我来说,就更亲近,更明白了。
外祖父的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他时时事事给人以仁慈的保佑。但是外祖父讲到上帝的法力无边时,总是首先强调上帝的残酷无情。他的上帝永远是尘世间一把高悬的利剑,是抽打有罪者的一根皮鞭。我难以相信上帝的残酷无情,我怀疑这都是外祖父编造出来的,他是想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
外祖父祈祷时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圣像前,沉默地站一会儿,低下头,然后直起身子:“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觉得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房间里一下子特别寂静。他念祈祷词准确无误,就像回答功课一样。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地说:“老爷子,大概你的祈祷上帝都听腻了,你总是重复那老一套。”
“什……么?”外祖父拖长声调,恶狠狠地说,“你糊里糊涂地说些什么?”
“我说,无论我听多少次,从没听见过你告诉上帝一句真心话。”
外祖父一下子面红耳赤,浑身颤栗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一个菜盘子朝外祖母头上一扔:“滚,你这个老妖婆!”
外祖父经常带我去教堂。每逢星期六去做晚祷,每逢节假日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明白了,神甫和助祭念的所有东西,是给外祖父的上帝的,而唱诗班唱的是给外祖母的上帝的。这种区别不安地割裂着我的心。外祖父的上帝使我产生恐惧和厌恶,他不爱任何人。外祖母的上帝是所有生物的贴心朋友。当然,有一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惶恐:外祖父为什么看不见仁慈的上帝呢?
那些日子里,思念上帝,依恋上帝成为我精神成长的主要营养,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很少,那些残酷的、污秽的东西只能使我感到伤心,引起我的反感和厌恶。
街上的孩子们残酷地折磨猫、挑逗鸡和狗相斗,侮辱醉酒的乞丐,戏弄傻子伊戈沙等等让我反感,然而更引起我伤心的是外祖父家从前的师傅格里戈里真的在街上乞讨着:一个矮小的灰眼睛老太太牵着完全瞎了的他,站在别人窗下乞讨:
“施舍一点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这又瞎又穷的老人吧……”
而他一声不吭,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房屋的墙和窗户,看着迎面走来的人的脸。那双被染料浸泡透了的手轻轻地撸着他的大胡子,双唇闭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