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光秃秃的树枝下穿过果园,树下的湿草弄潮了她的脚。她能听见抡斧子的声音,阿希礼正把从沼泽地运来的圆木劈成栅栏。把北方佬肆无忌惮地烧掉的围栏重新修复可是件没完没了的苦差使。她疲倦地想,每件事情都是没完没了的苦差事,这太没劲了,她感到厌倦、恼火、反感。如果阿希礼不是玫兰妮的丈夫而是自己的丈夫,她现在就能到他跟前去,将头伏在他肩上哭一场,把自己一身的重担全交给他,让他去想办法,那该有多好啊!
她绕过一片在寒风中摇曳着枯枝的石榴树丛,便看见他倚着斧子正用手背擦着额头。他穿着一条灰胡桃色的破裤子,上身穿着杰拉尔德的破衬衫,这是过去境况好时杰拉尔德只有在法院开庭日或去参加野宴时才穿的。这件褶边衬衫穿在现在的主人身上短得没法形容。他把外衣挂在一根树枝上,因为干这活儿很热。正在他站着休息的当口儿,斯佳丽走上前来。
见阿希礼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把斧子,她心里生起满腔怜爱,同时对命运的安排怒火中烧。她的阿希礼曾经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人,如今她不忍心目睹他衣衫褴褛地干苦活。他那双手天生不是干活的,他的身子也只该穿呢子和精细的亚麻布。他命里注定该坐在宽敞的大厅堂跟体面的人们聊聊天、弹弹钢琴、写写词藻华丽却毫无意义的诗文。
看到自己的孩子系着用粗麻袋布制的围兜,看到姑娘们穿着邋遢的旧方格布衫,她受得了,看到威尔干的活儿比哪个庄稼汉都重,她也受得了,但看到阿希礼这样,她却受不了。他太娇生惯养了,而且对她来说他也太珍贵了,所以决不能让他落到这步田地。她宁可自己去劈木头也不愿看着他劈而让自己心里难受。
“人家说林肯也是劈栅栏出身的,”等她走近,阿希礼这么说道,“看来我的前途也不可估量啊!”
她皱了皱眉。他在谈论艰苦日子的时候总是那么满不在乎。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极其严重的事,因而对他说的这些话有时她几乎要恼火。
她突然把从威尔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说得很简洁,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毫无疑问,他是一定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但他却不做声,见她在发抖,便取下自己挂在树枝上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后来开口说:“哦,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得上什么地方去弄这笔钱呢?”
“对,”他说,“可上哪里去弄呢?”
“是我在问你呢,”她有点不高兴。无担一身轻的感觉消失了。即使他无能为力,为什么不能说几句安慰的话?哪怕只说一句“哦,我听了也挺难受的”也行。
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后这几个月,听说的真正有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瑞特·巴特勒,”他说。
上个星期,佩蒂帕特姑妈曾写信给玫兰妮,说瑞特已经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好马回亚特兰大来了,并且口袋里装满了美钞。不过她暗示说,他的这些钱来路不正。佩蒂姑妈有一种亚特兰大人大都一致的看法,即南部邦联国库里有一笔秘密的巨款落到了瑞特手中。
“我们不要谈他了吧,他是个少有的卑鄙家伙!”斯佳丽立刻接过来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希礼放下斧子,朝别处望去,他的目光似乎扫到了她无法随之而去的遥远的他乡。
“我在想,”他说。“我一直在想不仅我们塔拉的人不知将来会怎样,就是整个南方的人也不知将来怎样呢。”
她立刻想气冲冲地说:“让整个南方的人见鬼去吧!我只想问问我们自己怎么办。”但这话她没说出口,因为那种疲惫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更厉害。阿希礼一点也帮不上忙。
“说到底,只要一种文明瓦解了,过去发生过的情况就是将来要发生的。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存活下去,没头脑、没勇气的人就会被淘汰。能亲眼目睹‘众神的末日’(原文是德语,出自德国神话,指世界诸神在与罪恶势力的决战中遭毁灭。——译者注),即使不怎么赏心悦目,至少也会饶有趣味吧。”
“亲眼目睹什么?”
“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过去都把自己当作神!”
“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尽站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要被淘汰了!”
她越来越强烈的疲惫感似乎有点渗透到他的脑子里去了,把他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抓起了她的双手,翻过手掌,看着上面长的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