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就躺在毯子上仰望星空,琢磨着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打仗?’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州权,想到了棉花,想到了黑奴,想到了我们从小就觉得可恨的北方佬,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我为什么要来打仗的理由。我倒是又想起了十二棵橡树庄园:想起了那林立的白石柱子,斜照的明月,月下盛开的木兰,令人疑是仙家的奇葩;还想起边门的门廊上爬满的蔷薇藤,即使在大热天的晌午也是一片阴凉。我还想起了在那门廊上做针线活的母亲,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仿佛又听见劳累了一天的黑奴在苍茫暮色中一路唱着歌从田里归来,准备去吃晚饭了。我仿佛还听见井上的辘轳转动了几下,吊桶噗的一声掉到清凉的井水里。顺着大路,越过大片棉田,可以一直望到老远的河边,朦胧中还可以看见河边的低洼地上升腾的雾气。正是为了这一切,我这个既不想死又不能吃苦、既不图什么荣誉又跟谁都无仇无恨的人,才到这儿来了。故乡情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爱国之心吧。可是,玫兰妮,问题还有更深一层的内涵。因为,玫兰妮啊,我以上列举的,不过是我拼着性命去捍卫的那个大目标中的几点象征罢了,不过是我所热爱的那种生活中的几点象征罢了。我其实是在为旧的时代而战斗,是为我所恋恋不舍的旧的生活方式而战斗,不过不管战争的结果如何,那种生活方式恐怕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将来不管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总之我们的希望都是要落空的。
“即使这场战争我们打赢了,建立起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棉花王国,我们的希望还是要落空的,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别想再过以前那种安逸的生活了。到那时候全世界都会来找我们吵着要棉花,我们可以爱开什么价就开什么价。别看我们现在讥笑北方佬生财有道、利润第一、贪得无厌,到那时候只怕我们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然而如果我们打败了,玫兰妮,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我不怕枪林弹雨,不怕受伤被俘,也不怕献出生命,我怕的是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时代了。而我是属于那个旧时代的。我不属于这疯狂杀人的现代,即使竭尽全力,恐怕也适应不了未来。你也一样,亲爱的,因为你我有着同样的气质。我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但决不会像过去那么美妙无比、称心如意,这是肯定的。
“我躺着躺着,忍不住瞅了一眼睡在身边的弟兄们,心里暗想:不知道那对双胞胎,还有亚力克、凯德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这样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明白:他们为之战斗的事业,其实早在第一枪打响的时候就已经宣告失败了,因为我们要捍卫的实质上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实际上早已过时。不过我看他们也想不到这些,所以他们还是幸运的。
“向你求婚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们会面临这样的前景。我以为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生活还会像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过的那样安宁而悠闲,永远不变。我们俩是一样的,玫兰妮,我们都喜欢安静的生活,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过不完的太平岁月,可以好好看看书,听听音乐,做做美梦。可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我们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多少年来的生活方式眼看毁于一旦,还得投身这样血腥的仇杀!玫兰妮呀,这代价实在太大了——无论是为了州权,还是为了奴隶、棉花,都犯不上。无论如何都犯不上。我们眼下已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将来还不定要遭受什么苦难呢,因为,如果北方佬把我们打败了,我们将来处境之悲惨是难以想象的。而且依我看,亲爱的,我们恐怕是迟早要被打败的。
“按说我不该写这些话。甚至都不该想。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就得说实话,我一直在担心战败。你还记不记得宣布我俩订婚的那天,参加我们野宴的有一个叫巴特勒的,听口音像是查尔斯顿人,他说我们南方人无知,为此差点儿就跟人打起来了?你是否还记得他说我们南方什么铸铁厂、制造厂、纺织厂、兵工厂、机器厂、大轮船等样样都缺,那对双胞胎当时就想一枪毙了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北方佬的舰队可以把我们封锁得严严实实,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说得没错。我们是在用独立战争时代的老式滑膛枪抵挡北方佬的新式来复枪,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封锁得连医药物资都偷运不进来了。我们实在应该多听听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热讽,他们还是了解情况的。而不应该听信那帮政治家,他们只是凭自己的感想做事。巴特勒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说,南方根本就没有打仗的本钱,只不过是一靠棉花,二靠狂妄。现在我们的棉花已一文不值,剩下的也就只有狂妄了。不过我倒认为不应把这叫狂妄,而应该说是无与伦比的勇气。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