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了一种下流痴病,况且从幼时便与黛玉耳鬓厮磨,朝夕相对;等到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见那些远亲近友之家的闺英闱秀,皆不及林黛玉,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是不好说出来,因此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真情。偏那林黛玉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每以假情试探。故此,你将真心真意隐瞒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隐瞒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会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没有口角之争。就像此刻,宝玉的心内想:“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为我烦恼,反以这些话来奚落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白有你,你心里竟是没我。”心里有这想法,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我知你心里有我,虽然有‘金玉相对’这一说,你岂会重这邪说不重我?我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方才见得是看重我,而毫无此心了。为何我一提‘金玉’之事,你便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便怕我多心,故意着急起来,安心哄我的。”
看来这两人原本是一个心,却都多生了枝叶,反而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内又想:“我不管怎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只由着我的心,才可见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你只管好你,你好我自然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呢。殊不知你失我便失。可见是你不叫我与你近,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想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这些心内话,都因他们二人平时所存私心,也难一一叙述。
如今只叙述他二人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自己的心意,心内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从颈上取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骨!我砸了你了事!”偏偏那玉十分坚硬,摔了一下,竟文风未动。宝玉见没有摔碎,便转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饰物。要砸它,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都来解劝,见宝玉下死力砸玉,连忙上来夺,又夺不到手,见比往常闹得更大了,只好去叫袭人。袭人慌忙赶来,夺了那玉。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玉,与你们何干?”
袭人见他气得脸色大变,从来没气成这样的,便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也犯不着砸它,倘若砸坏了,叫她脸上怎么过得去?”林黛玉一边哭着,一边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了,便觉得宝玉连袭人都不如,越发伤心得大哭起来。心里一时烦恼,“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接住,登时一口一口地将那块手帕吐湿。雪雁也忙上来捶。紫鹃劝道:“即使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了点,这会儿又吐了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了,便觉得黛玉不如一个紫鹃。
黛玉此时脸红头胀,一时啼哭,一时气凑,一会儿是泪,一会儿是汗,十分怯弱。宝玉见她这样,又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同她较真。这会儿她这样苦累,我又不能代替她。心中想着,也不由得滴下泪来。袭人见他两个哭,不由得也守着宝玉心酸起来,又摸到宝玉的手冰凉,想要劝宝玉不哭吧,一来怕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来又怕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哭过后,就放开手了,因此也落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出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地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自己哭自己的,也不由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擦泪。四个人无言对泣。
不久之后,袭人勉强笑着对宝玉道:“你不看别的,就看看这玉上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妹妹吵。”林黛玉一听,也不顾身上的病,赶来夺了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就要剪。袭人、紫鹃正要夺,已经剪了好几段了。黛玉哭道:“我是白做了。他也不稀罕,反正还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过玉,说道:“何苦呢,这是我们多嘴的不对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戴它,也没什么。”
里头只顾闹,谁知外面那些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是砸玉,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便一起往前头报给贾母王夫人知道,以免连累了自己。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当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不知出了什么大祸,便一同进园来瞧他们兄妹。急得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也只当是袭人去通报的,又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赶来,见宝玉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说不出什么事来,便将这祸转移到袭人紫鹃二人身上,说:“你们为何不小心服侍,这会儿闹起来又不管了!”因此将她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无话,只得听着。最后还是贾母带宝玉去了,这才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