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水彩画。 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黑云在海面上翻滚,远处一片黑暗,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说最眼前的波涛也是一样,因为画面上没有陆地。一束微光把一半没入水中的桅杆照托出来。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溅着浪花,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绘出的最清晰的光彩。鸟与桅杆之下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淹死者的尸体,一只美丽的胳膊是唯一看得见的物体,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冲掉或者被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幅画的前景只有朦胧的山峰,峰上的青草和树叶倾斜着,好像是被微风吹的。远处和上方的一片天空呈黄昏时的深蓝色。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影矗立空中,色调尽量被我调和得暗淡柔和。暗淡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脸的下部朦朦胧胧好似在雾气中,双眸亮丽,透着野性。飘洒的头发如影子般,好似被暴风雨或闪电撕开的失去光彩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月色般淡淡的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同样淡淡的光泽。云层中伫立着低头垂视的金星幻影。
第三幅画是一座刺破了北极冬季天空的冰山峰,一束束北极光沿地平线举起它们密集暗淡的长矛。而这些被抛向远处的景象前一颗头颅引人注目,这是颗巨大的头颅,它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下面两支瘦骨嶙峋的手支撑着前额,并拉着一块黑色面纱罩住下半部的面孔,只露出毫无血色的苍白如骨的额头和深陷呆滞的眼睛。除了绝望麻木,没有别的表情。两鬓上面缠着黑色头巾的褶裥上闪烁着一圈难以捉摸的白色火焰,其间还闪着更加光亮的火花。这圈苍白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作这些画时快乐吗?”这时罗切斯特先生问我。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快乐。总之,画这些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这么说还不够。据你所言,你的快乐并不多,但我敢肯定在你调配并抹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你是陶醉在艺术家的梦境中的。你每天花很长时间作这些画吗?”
“我没别的事可做,因为那时正放假,我就从上午到下午,又从下午到晚上不停地画。仲夏的白天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你热情劳作的结果满意吗?”
“很是不满意。我的构思与我画出的画之间差别太大了,这使我很苦恼。每次我想象的东西都无力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已捕捉到自己点滴的思想,但或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将它们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不过,对于一个女学生来说,能画出这些画已很了不起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有些怪异。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使它们那么清晰而又不耀眼呢?是头上的行星遮住了它们的光了吧。那深邃而又庄严的眼睛意味着什么?谁教你画的风?天空和山顶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喂,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把画夹的绳系好,他就看看表突然说:
“都九点了,爱小姐,你是怎么搞的,让阿黛勒待了这么久?带她上床去。”
阿黛勒过去与他吻别,他忍受了这种亲热的举动,看起来这甚至不如派洛特给他的感觉。
“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感厌倦,希望我们走开。菲尔菲克斯太太收起织物,我拿起画夹都向他行了礼,他勉强点点头算是作答,我就这样退了出来。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古怪,菲尔菲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来到她房间说。
“哦,他古怪吗?”
“我觉得是的,他这人变化无常,态度粗暴。”
“是的,在陌生人看来也许是这样,不过我太习惯他的言谈举止了,从未想过。如果他真的古怪,也应该宽容。”
“为什么?”
“部分是因为这是他的天性——我们对我们的天性是无能为力的;部分是因为他很苦恼,毫无疑问,这种苦恼烦扰着他,使他情绪不稳定。”
“什么事?”
“比如家庭纠纷。”
“可是他没有家庭。”
“ 现在没有,但他曾经有过——或者至少有亲戚。他几年前失去了哥哥。”
“哥哥?”
“是的。今天的这个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笔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以至于直到 现在还为了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相信他们之间有误解。罗兰德·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太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的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有偏见。老先生爱钱,一心想家产保持完整,不希望因分家而使财产变少,然而他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拥有自己的财产以保持家族的声望。他成年后不久,他们就采取了些不正当的手段,结果闹出许多不愉快的事来。老罗切斯特先生与罗兰德先生为了那份财产合谋使爱德华先生处于他自认为是痛苦的境地。这种境地的确切性质我从来也没弄清楚,但他在心理上无法忍受这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他不肯忍让,便与家庭决裂。好多年来,他都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自从他哥哥没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主人后,他从未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两周。说实在的,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为什么要避开这儿?”
“也许他觉得这里太沉闷了吧。”
她的回答有些闪烁其词。我想了解得更清楚些,但菲尔菲克斯太太不是不能够就是不愿意向我提供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方面的信息。她坚持说,这对她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也多半是推测,于是我也就不好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