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很,在易俗社看了《拷红》,在香玉剧社也看了《拷红》。易俗社的《拷红》,饰红娘的是一位男角——很抱歉,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一出场就看得出他是个守着旧典型的。所谓旧典型就是传统的规范,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有程式。可是他能不让程式拘住,把程式演活了,于是观众面前出现一个活泼伶俐随机应变的小红娘。我想,我国各种旧戏都有它的程式,凡是成功的演员都是把程式演活了的——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切当。香玉剧社的《拷红》,老夫人、莺莺、红娘、张生四个角色铢两悉称,彼此配合得挺紧凑,一个在那里唱呀说的,跟另外一个或几个息息相关。这一层不太容易做到。可是观众爱看的是整台的戏,不是一个角色演戏,另外一个或几个只在旁边坐一坐,站一站。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演员当然应当尽力做到这一层。
没有戏剧源流的知识,不知道秦腔和河南梆子的关系怎么样。推想起来,该是近房兄弟吧。不然,为什么西安人喜爱河南梆子那么强,只望香玉剧社老留在西安?再说,陕西跟河南接壤,一在关内,一在关外,地理上的关系也实在密切。据我想,这两种戏剧,还有其他几种地方戏,有个共通之点,就是唱句的音乐性很够味,可是听起来还是语言。音乐性够味,所以熟极的戏也愿意再去听一听,听那歌唱,听那演员的独自的风格——当然指有风格的而言。听起来还是语言,所以听歌唱同时领略戏的细微曲折,比较单就音乐方面听,感受更见深切。在我国各种戏剧里头,音乐性够味可是听起来几乎不成语言的,该数昆曲里的南曲了——北曲好一些。固然,曲词多用文言词藻,造句又属诗词一路,那是不容易一听就明白的一个原因。可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每唱一个字袅呀袅呀地转折太多了,叫人家光听见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就是能唱的曲家,要是请他听一支生曲子,恐怕除了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也领略不多吧。曲词明明是语言(诗词一路的语言),可是听起来只是一连串的工尺上四合,不成语言。在戏曲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今天,各种剧种都在那里发展呀改革的,情形热闹非凡,可是昆曲只有抱残守阙的份儿,道理也许就在这里。京戏旦角的某些唱段,我听起来也有一连串工尺上四合之感,就是说不知道说些什么,虽然觉得悦耳。我听秦腔和河南梆子就不然,一方面居然能欣赏唱的好处,另一方面又能听清它的语言,欣赏就包括戏剧的内容,不仅在音乐。凡有这个特征——音乐性够味,可是听起来还是语言——的歌剧,我想,前途都是光明的、乐观的。什么根据呢?根据就在我能够接受,非但能够接受,还能够欣赏,而我呢,至少可以代表一大部分并不内行可是喜欢看戏的观众。
看了西北歌舞剧团的《小二黑结婚》,我就想到一部分新歌剧似乎还没有前边所说的特征,唱词配了音乐,当然不像话剧那样,句句跟实际生活里的语言一致,而那音乐,不知道什么缘故,又不像秦腔和河南梆子那样,能使有天分的演员唱成独自的风格。于是,就语言方面听,不如话剧干脆、爽利、有实感,就音乐方面听,不如秦腔、河南梆子的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有些新歌剧,我们看过一回,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就算了,再不想看第二口,原由恐怕在此。新歌剧正在成长的阶段,得从各方面努力,是不是该在争取我所说的特征上多注点儿意,希望戏剧界考虑。
现在谈皮影戏。我们看的全本《火焰驹》。皮影戏各个登场人物的唱词道白大部分由一个人担任,只有少数几处由另外一个人搭配。唱的什么调我不知道,似乎属于“说唱”一路。
那皮人、皮道具的雕刻工细极了,饰色鲜艳极了,陈列在民间艺术品展览会里准可以列入上选。一切全用繁复的线条画成,只有人物的面部很简单,几笔勾出了生旦净丑,当然也有繁复的花脸。生的袍服,旦的衣裙……全有图案花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不厌其烦地尽量细雕,好像红木作里制成的精制品。小到一把扇子(要知道皮人只一尺来高,可以想象扇子多大了),并不剪成扇形就算,还要把它镂空,让扇面上有画。有几幅布景,那花丛全用工笔,那假山有宋元人画山石的意味,又古茂,又艳丽。
没看过皮影戏的也许不大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大略说几句。可以拿傀儡戏作比方,傀儡戏是傀儡演戏,皮影戏是皮人演戏,举止行动同样由藏在背后的人操纵。不过皮人不像傀儡那样成个立体的形象,那是皮雕成的,只是一片,而且是侧影的一片,不朝左就朝右。后面亮着灯光,活动的皮人的影子映在垂直张挂的白布上,观众在白布前面就可以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