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对济娜伊达只是匆匆一瞥:她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某处去了。不过我见到了卢申,他勉强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还见到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嘴笑着,和我友善地攀谈起来。厢房的客人中只有他能钻进我们家,而且母亲还很喜欢他。父亲瞧不起他,对他冷冰冰地,近乎侮辱。
“Ah, monsieur le page法语:啊,侍童先生!——原注!”马列夫斯基开口道,“很高兴见到您。您那位美妙迷人的女王在干什么?”
他那容光焕发、英俊的面孔这一刻在我眼里是那么讨厌——他带着揶揄的鄙夷眼光望着我,以致我根本没搭理他。
“您还生气?”他接着说,“生气也是枉然。要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童的,可女王一般都有侍童。不过让我提醒您一句,您的职责可没完成好。”
“怎么了?”
“侍童应该和他的女王形影不离;女王干什么,他们都应该知道,他们甚至应该监视女王,”他压低嗓门,加了一句,“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好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白天还凑合;亮堂堂的,人又多;可晚上——那就等着灾祸降临吧。我建议您晚上别睡觉,观察,竭尽全力好好监视。请记住——晚上,花园里,喷泉旁——那是需要警戒的地方,您应对我说声谢谢呢!”
马列夫斯基笑着,转身背对我。他,可能并没把给我说的话赋予什么特殊含义;他素来以特别会故作玄虚、愚弄他人而著称,并且在化装舞会戏弄别人是出了名的,他全身浸透着的那种几乎是无意识的虚伪,更使他的诈术炉火纯青……他不过想戏弄戏弄我;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毒药般沿着血管流遍我全身。血直往上涌。“啊!原来是这样!”我跟自己说,“好!那么,我昨天的预感是正确的!那么,我并不是毫无缘由地被引到花园里去的!怎么能这样!”我大声嚷着,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虽然我自己也不知——什么不能这样。“是不是马列夫斯基自己去了花园呢?”我想(他可能不假思索地暴露了自己:他是有这种恬不知耻的劲头的),“还是别人呢(我们的花园围墙很低,翻进来很容易),只是谁要落入我手里,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谁也别碰上我!我要向全世界和那个负心女人(我居然叫她作‘负心女人’)证明,我是要复仇的!”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抽出一把新买的英式小刀,试了试它锐利的刀刃,蹙眉冷静果断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仿佛我干这种事并不奇怪,也并非头一回。我满腹仇恨,心硬如铁;直到夜里,我也没有舒展过眉头,双唇一直紧闭,常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手握紧口袋里已发热的刀,早早地准备着应付什么可怕的事。这些新的、从未有过的体验攫住了我,甚至使我感到愉快,以至都很少想到济娜伊达这个人了。我仿佛一直看到这样的景象:阿乐哥和年轻的茨冈人——“去哪儿?你这英俊的年轻人——躺下来……”然后:“你被溅上一身血!……啊,你干了些什么?……”“没干什么!”我面带多么无情的微笑,重复了一遍:“没干什么!”父亲不在家;最近总在生闷气的母亲,注意到我那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晚饭时对我说:“你怎么气鼓鼓的?像掉进米堆里的老鼠?”我只是故作大度地笑笑,心里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十一点敲过了;我回到卧室,没有解衣宽带,等候午夜的降临;终于敲了十二点。“是时候了!”我低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卷起袖口,往花园走去。
我事先已选好看守的位置:在花园尽头,把我们家花园同扎谢金娜家花园隔开的栅栏边,两边的一段公墙旁孤单地生长着一棵云杉。站在它低低茂密的枝条下,我可以在朦胧的夜色里看清四周;这儿有一条我始终觉得神秘的小径:它蛇般曲曲折折地穿过栅栏底下,伸向前方,这一段栅栏上留下了人爬过的脚印,小径还伸向一座由一片密密匝匝的金合欢编成的圆形凉亭。我走到云杉边,倚着树干,便开始警戒。
夜依然那么静谧,如昨天一样;不过天上的乌云少了些——因此灌木的形状,甚至高高的花朵都看得更清晰些。刚开始等待的那一会儿很难熬,甚至是可怕的。我把所有的都想到了,只是想象着:“怎么动手呢?”要不要大吼一声:“哪里走?站住!招出来——不然死路一条!”还是就这么致命一刺……每一个声响,每一下沙沙簌簌声对我而言都有其含义,都非同一般……我准备好了…… 我俯身向前……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血已静下来,冷下来;我觉得,我冤枉做了这一切,甚至有些滑稽,马列夫斯基不过在戏弄我——这些念头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我离开了我的隐藏地绕着花园走了一趟。好像有意作对似的,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一切都休憩了;甚至我们家的狗也蜷作一团,在小门边睡着了。我爬上暖房的遗址,望着眼前辽远的田野,回想起那次和济娜伊达的不期而遇,不由得深思起来……
我浑身一抖……仿佛听到门打开的吱吱声,然后是树枝折断时轻微的喀嚓声。我两步跳下遗址——在那儿呆住了。花园里清晰地传来一阵急急的、轻轻的,而又谨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准是他……准是他,终于来了!”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猛然从口袋里掏出小刀,颤抖着把它扳开——我眼冒金星,又怕又恨,头发都竖立起来了……脚步直冲我走来——我俯下身,探头迎向他……一个人出现┝恕…上帝啊!是我父亲!
我马上认出了他,尽管深色斗篷将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帽子一直拉到了脸上。他踮起脚尖从我身边走过。虽然没什么东西遮住我,他还是没发现我,我拼命瑟缩着,把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贴在地皮上了。忌妒、准备血刃的奥赛罗突然变成了小学生……父亲的意外出现,使我大惊失色,以至起初都没注意他打哪儿来,又要去何处。当四周又归于静谧时,我才直起身子,想道:“父亲干嘛晚上到花园里来?”由于害怕,我把刀掉在了草地上,可我连找都没找:我觉得非常羞愧。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返家途中,我还走到接骨木下那条长凳前,瞅了瞅济娜伊达卧室的窗户。朦胧夜色中,那些小小的、稍稍凸起的窗玻璃闪着幽幽的蓝色。突然——它们的颜色变了……窗后——我看得很清楚——小心地、轻轻垂下了白色窗帘,一直垂到窗台上——才静止不动了。
“这是怎么了?”当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出声道,“是梦,是巧合,还是……”各种推断突然都涌入脑海,那些推断那么新奇、古怪,以至于我都不敢多想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