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当我喝茶时,母亲数落了我——不过比我想象的要轻些,她要我说出昨晚我是怎么度过的。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略过了许多细节,尽量说得一切正常。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comme il faut法语:规矩人。——译注,”妈妈道,“你别去他们那儿溜达了,该好好准备入学考试,学习学习才是了。”
因为我知道,妈妈对我学习上的关心也只限于口头上说说而已,便没反驳她;可早茶后,父亲却挽着我的手一起去了花园,让我把在扎谢金娜家的所见所闻统统说出来。
父亲对我有种很奇特的影响力——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异。他简直不管我的教育,可从来也没伤害过我的自尊心;他尊重我的自由——甚至可以说,他待我彬彬有礼……只是他不允许我亲近他。我爱他,欣赏他,认为他是个男人中的典范——而且,天啊,如果不是时时感到他那推开我的手,我会多么热烈地恋着他!而且他愿意的话,只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便马上唤起我对他无边的信任。我的心扉对他敞开——我对他喋喋不休,像对智友,对宽厚的导师一般……然后他又突然抛下了我——他的手又把我推开,虽说是温柔地、轻轻地,可还是推开了。
他有时快活,那时就如孩童般和我嬉戏淘气(他喜欢各种重体力运动);有一次——仅此一回!他那么温存地爱抚着我,让我几乎落下泪来……可他的快乐和温存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未使我对未来抱任何希望,我宛若梦中经历了这一切。有时我端详着他那睿智、英俊开朗的面容……我的心颤抖着,我全身心地想扑向他……他仿佛觉出了我的想法,顺手在我脸上抚爱地拍了拍……然后或者走开,或者着手干点什么,或者突然变得冷漠,这是他独有的态度,我也就马上缩成一团,冷了下来。他对我寥寥数次的抚爱从来都不是因为我不言而喻的恳求引起的:它们都是意料之外的。后来我想想父亲的性格,断定他顾不上我,也顾不上家庭生活;他喜欢别的,并且从中得到完全的享受。“你自己去拿能够着的,别让别人控制你;做自己的主人——生活的实质就在于此。”他有次对我这么说。另一次我以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身份和他谈论自由的问题(那天他正是所谓“和蔼的”;那么可以和他随便谈什么)。
“自由,”他重复道,“那你知道吗,什么可以给人自由?”
“什么?”
“意志,个人意志,它给人比自由更好的权力。你意志坚定——就得到自由,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
我父亲首先超乎一切地想活着——也经历了一切……可能他预感到不能长久地享受生活的实质:他四十二岁就去世了。
我详细地跟父亲说了在扎谢金娜家里的所见所闻。他坐在板凳上,用手杖尖在砂地上画着,似注意似漫不经心地在听我说,偶尔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微微发亮地、有趣地瞅着我,用短短的问句和反驳逗我说下去。我开始连济娜伊达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可终于忍不住,开始对她大加溢美之词,父亲依然微微笑着,然后陷入沉思,又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我想起来,我们走出家门时,父亲吩咐过给他的马备鞍。他是个出类拔萃的骑手——比列里先生更厉害,能驯服最野的马。
“我和您一起骑马去,行吗,爸?”我问。
“不,”他答,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和温和,“如果想去,就自己去吧,跟马夫说说,我不去了。”
他转身很快走了。我目送着他——他很快便消失在门外了。我看见他的礼帽沿着栅栏在移动:他到扎谢金娜家去了。
他在那儿呆了不到一个小时,然后马上进城去了,直到傍晚才返家。
午饭后我独自一人进了扎谢金娜家。在客厅里我只碰到了老公爵夫人。看到我,她用编织针尖挠着包发帽下的头发,突然提出,我能不能替她抄一禀贴。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我答道,在椅子边坐了下来。
“就是请把字体写大点,”公爵夫人把那张油乎乎的纸递给我时,说道,“今天行吗,少爷?”
“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门开了条缝,那里现出济娜伊达苍白、沉思的面容,头发随意披在脑后:她那双大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轻轻把门合上了。
“济娜,哎,济娜!”老太太叫道。
济娜伊达没答腔。我拿走老太太的禀贴,抄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