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那所厢房既拥挤又不整洁的前厅时,我不由得浑身颤栗起来,迎面碰上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仆,长着一张古铜色的黑脸膛,一双阴郁的猪眼睛,额头和两鬓刻着那么深的皱纹,我从未见过。他端着盘啃光肉的鲱鱼脊骨,边用脚掩上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边生硬地问:
“您有啥事?”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
“沃尼法季!”一个刺耳颤抖的女声在门里叫起来。
仆人一言不发转过身来,露出制服已磨得很旧的后背,制服上只有一颗已褪成红褐色、带纹章的扣子,他把盘子往地上一搁,进屋了。
“警察局去了吗?”那个女声又问。仆人含糊地说了点啥。“啊?……来客人了?……”又传来那个女声,“邻居家的少爷?嗯,快请进。”
“请到客厅去,少爷。”仆人出来对我道,边从地上拾起盘子。
我整了整衣服,进了那间“客厅”。
“客厅”并不大,也不太清洁,摆着几件好像匆忙撂在那儿的家具,家具也挺寒碜。窗边掉了一把扶手的椅子上坐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她并不漂亮,没戴帽子,穿件绿色旧衣衫,脖子里围着条粗毛线的五彩三角围巾。一双小而黑的眼睛死死地朝我盯着。
我走上前去向她行了个礼。
“我能荣幸地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说几句话吗?”
“我就是; 您想必就是弗先生的少爷?”
“正是,太太。我来是受母亲之托。”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见到了吗?”
我向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转告了母亲的答复。她边听边用胖胖的红手指敲着窗棂,我说完后,她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很好;我一定来,”她末了说,“您真年轻!可以问问吗,您多大了?”
“十六岁。”我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
公爵夫人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写满字、油乎乎的纸,拿到自己鼻子下,逐一翻阅着。
“多好的年龄,”她突然道,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噢,请您别客气,我这儿很随意的。”
“太平常了。”我想着,不无厌恶地打量着她难看的体形。
这时客厅的另一扇门蓦地开了,门槛上站着昨晚在花园见到的那位姑娘。她举起一只手,脸上掠过一丝讥笑。
“是我女儿,”公爵夫人用肘指着她道,“济诺奇卡,这是隔壁弗先生家的少爷,请教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站起来答道,激动得有些吐字不清。
“那您的父称呢?”
“彼得罗维奇。”
“啊!我认识的一位警察局长也和您同名同姓。沃尼法季!别找钥匙了,在我兜里。”
少女依然那么笑着看着我,稍稍眯着眼,头也略微一偏。
“我已见过麦歇沃利代马尔法语:弗拉基米尔先生。——译注,”她开口道(她银铃般的嗓音,如一股蜜意凉凉地掠过我的全身),“您允许我这么称呼您吗?”
“当然呐,小姐。”我小声含糊道。
“在哪儿见到的?”公爵夫人问。
小姐没答她母亲的话。
“您现在忙吗?”她盯着我道。
“一点事都没有,小姐。”
“那您帮我缠缠毛线可以吗?来我房间吧。”
她朝我一点头,出了客厅。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我们进的那房间,家具强一点,摆得也有品味多了。不过这时我几乎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像在梦中飘浮,全身有种傻乎乎的、紧张的愉悦感。
公爵小姐落了座,拿出一绞红毛线,指着对面椅子示意我坐下,她用心地解开那股毛线,把它放在我手上。她一语不发地做着这些,带着点可笑的慢条斯理,微启的双唇露出一抹开朗狡猾的笑容。她把毛线缠在一张折起来的扑克牌上,突然她双眸生辉,那么清澈迅疾地扫了我一眼,使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她平时常半眯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使她的容颜也完全变了:满脸容光焕发。
“您昨天对我什么印象,麦歇沃利代马尔?”过了会儿她问,“您可能责备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想……我怎么能……”我发窘地说。
“哎,”她道,“您还不了解我:我很古怪;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说实话。听说您十六了,而我已二十一岁:瞧,我比您大多了,因此您该永远对我说实话……而且听从我,”她补充道,“看着我——为什么不看我?”
我更窘了,不过还是抬头瞅着她的眼睛。她微笑起来,不过不是刚才的那种笑容,这微笑包含着一种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