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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第一卷/第三部

起初,瓦西里公爵对皮埃尔本人和他的各种事情管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自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他一直管着皮埃尔,没有放松过。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样子,就像某人负担沉重、精疲力尽似的,但出于怜悯,他终究不能抛弃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听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皮埃尔毕竟是他朋友的儿子,归根结底他拥有这么一大笔财富。别祖霍夫伯爵辞世后,他在莫斯科逗留过几天,在这几天中,他常把皮埃尔喊到身边,他也亲自去找皮埃尔,嘱咐他要做什么事,那口气中含有倦意和自信,仿佛他每次都附带说过这席话似的:“你知道,我事务缠身,但是就这样离开你也太冷酷无情了。你也知道,我对你所说的话是唯一可行的。”

“喂,我的朋友,明天我们终于要走了。”有一次他闭上眼睛,用指头逐个地抚摸他的胳膊时,对他说,那腔调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他们之间很早很早以前决定要说的,并且不可能作出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要走了,我让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这儿的重要事情都干完了。我早就应当走了。你看,我收到大臣的来信。我为你向他求情,你被编入外交使团,录用为低级侍从。现在你面前展现了一条外交上的康庄大道。”

尽管说这些话时腔调是那么疲倦而自信,但是皮埃尔对自己的功名利禄考虑了很久,心里还想提出异议。可是瓦西里公爵用低沉的嘟嘟囔囔的声调打断他的话,这种声调排除了别人打断他的话的可能性,通常他是在劝说他人的情况下才应用这种腔调的。

“可是,我亲爱的。我为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才办了这件事,所以,用不着感谢我。从来没有任何人抱怨,说人家溺爱他了,以后你没事了,即使明天不干也行。你在彼得堡什么都会看得一清二楚的。你老早就得摆脱这些可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我亲爱的,就是这样的。让我的近侍坐你的车子一同去吧。哎呀,对了,我原来忘记了,”瓦西里公爵又补充地说,“我的朋友,”你晓得,我和死者有一笔旧账,梁赞寄来的一笔钱,我收到了,把它留下来,你眼下不缺钱用,我们以后会把账目算清的。

瓦西里公爵所提到的“梁赞寄来的一笔钱”,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瓦西里公爵把这笔钱留在自己身边了。

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样,那些宠爱皮埃尔的性情温和的人们所造成的气氛笼罩着他。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说职位(因为他无所事事),而交游、邀请和社会活动竟是那么多,以致于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多地体会到一种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感觉,一种即将来临而尚未实现的幸福感觉。

他从前那个单身汉圈子中,许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远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级处分,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喜欢消度良霄,也不能和一个年纪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畅谈中排解愁闷了。他在午宴上、舞会上,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中,也就是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美丽的艾伦这个小团体中,消度他的全部时光。

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发生了社会对他的看法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以前,皮埃尔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面前经常觉得他所说的话失礼、没有分寸,说出一些不宜于说出的话。他在脑海中酝酿发言的时候,总觉得他要说的话都是明智的,可是一当他大声说出来,这些话就变得愚蠢了。与之相反,伊波利特说的至为愚蠢的话,却被人看成是明智而且动听的。而今,无论他说什么话,都被认为十分动听。即令安娜·帕甫洛夫娜不开口,他也会发觉,她想说出这一点,为尊重他的谦逊起见,她才忍住没有把话说出来。

从一八〇五年冬季之初至一八〇六年,皮埃尔收到安娜·帕甫洛夫娜寄来的一封普通的玫瑰色的请帖,请帖上并有补充的话:“有个百看不厌的十分标致的艾伦要到我这里来。”

皮埃尔念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头一次感到他和艾伦之间日渐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念头使他胆寒,好像他正承担着一种他不能履行的义务似的,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种有趣的设想,又使他欢喜起来。

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和第一次晚会一样,只是安娜·帕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菜,现在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来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来了详细的新闻——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两位至为高贵的朋友在那里立誓永缔牢不可破的联盟,为维护正义事业而反对人类的敌人。皮埃尔受到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出一点忧愁,这显然是年轻人不久以前丧父——别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牵动了安娜的心(大家总是认为,说服皮埃尔,要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深表哀恸是他们的天职),而她流露的一点忧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时流露的哀思一样。这使皮埃尔深感荣幸。安娜·帕甫洛夫娜用她那惯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厅中的客人编成几个组。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的那个大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组人在茶几旁边就座,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可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就像战场上的将领此时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上策,但尚未一一实现似的。她看见皮埃尔后,便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袖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