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

天开始黑的时候，她只身一人走到河的对岸。她刚刚路过一座石桥，横跨这条冰冷湍急的河流，但是在她刚想踏上桥的时候，守在桥头的那个老婆婆对她说，这座桥已经年久失修，况且这条河也很宽，还是不要走的好。于是最终她在对方的好心指点下到河的上游对岸去，据说那里有一个摆渡人常年守在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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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周遭的高山挡住了最后一缕阳光，昏暗的环境中只有微风吹过，站在河岸上还能听到水花的拍岸声。向前方观望了许久也不见摆渡人的影子，于是她便坐在干硬的泥土上，把自己不合脚的高跟鞋脱下来。她没想到要走那么远的路，临走之前所穿的高跟鞋成了她的累赘。这附近没有村庄，只有荒芜的土地，她原本想在这附近借宿一宿明日再过河，没想到这种希望也落空了。 　
　
这条河似乎很宽，她站在这头是望不到边的。晚上已经开始有了薄雾，使得她的视线更加模糊。直到后来水流声开始加大，蒙眬之中看到了黑色的物体在移动，才明白摆渡人来了。 　
　
起初听那个老人说摆渡人常年守在岗位上，她的脑海里立马跃出了一张饱含沧桑的脸，以为这一路要听即将踏入棺材人的闲扯，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很年轻，听声音也不过二十岁，在这样的环境中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开始时对方似乎也看到了她，用橹敲了敲船身，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她立马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登上了这条小船。 　
　
本来船是平稳地向对岸驶去，可是一瞬间她想到对岸也未必会有住家，内心有些不宁，反而转身对摆渡人说——“向下游划吧。”对方也愣了些许，然后调转了方向，迅速地向下游划去。上游的两岸是没有多少树的，夜晚的月亮还没有升上来，两边的旷野让她很压抑。于是想要用谈天来打发时间，第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审视了许久，然后才说了出来。对方似乎也觉得无聊，索性也就开始搭话，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本来她是很反感别人这样无礼去问她的，但是想到对方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自然缺少外界所需要的礼貌和文明。于是干脆地说：“就叫我阿英好了。”她没有把全名说出来的决心。想到名字，阿英——权且这么叫她——对着他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迅速地回答：“无名河，因为没有人给它起名。”于是这样无趣的谈话终被夜晚的静谧所替代。 　
　
看来这条河的确很长。 　
　
随着船的前进周遭开始有些零星的树木，树叶在夜晚冷风的吹袭下哗哗作响，阿英开始发冷。这条阴冷的河流依旧不断地推进小船前行，水花的声响开始变大。这种情境一直到他听到些许声啼哭，这些并不刺耳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十分诡谲。他开始放慢了速度，搜寻声音的来源。而她则很平静，搓着双手环顾四周。 　
　
阿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阿童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还穿着单薄的夏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岸边。他把船止住，阿英狼狈地走上岸看阿童。阿英感觉得出来这是一个在家饱受溺爱的孩子，阿英握住他的右手时没有摸到因为写作业而留下的老茧，她下意识地蜷缩了自己右手的中指，那里因为长时间的握笔而起了茧子，中指的指甲也是歪斜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孩子会站在这里，阿童刚刚经受了刺激，又在瑟瑟的寒风中站立许久，面对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自然是什么都不敢说。但是这样的温度让他的所有的担忧都冻结了，他放开声音大哭，同时寻找温暖的地方抵御严寒。这样，阿英只能暂且让阿童上船了。阿英见过不少这种富家少爷，一般都是胆怯的，因为平时周遭有众多人的保护，所以相比其他同龄人显得幼稚，于是她开始慢慢哄阿童，直到阿童说出自己的名字。 　
　
船继续行走，只有他依旧不说话。阿童在一旁慢慢睡着，身上还盖着阿英的外套，阿英想到旧时自己也曾想要一个孩子，那个时侯的她当然很执著，死活不肯打掉自己的骨肉，但是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要，她明白，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这样弱小的生命肯定会夭折。想着想着阿英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珠，但是在这样猛烈的寒风下这滴泪珠也迅速地被吹干了。她吸了吸鼻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直在划船的他突然问她是不是想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后面的阿英有点踌躇，她不知道怎样用简练的语言概括自己之前的经历，也不知道该用怎样语言来婉拒他人的好心。僵持了一会，才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我也有一个孩子……但是打掉了。”“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健康地长大……就像阿童一样，能够有人替他的学业担心，饿了会有保姆给他做饭，哪怕是渴了也会喝橙汁……当然了，希望和现实不太可能两立……”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怕被阿童听到。摆渡人依旧拉开幅度摆渡，直到水的流速开始减慢时，他才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以前我所在的那个村庄旁也有条河，只不过那条河流从来就不干净……村里的老人都说，曾经这里死过人，后来水藻慢慢长出来了，所以就不清了。我们村里有一个混饭吃的，我们管他叫赵四爷，因为他家以前也是个名门望族，只不过到现在慢慢开始败落了，好在他们赵家还留给了他一座祖宅。他放着好好的祖宅不住，非要四处借宿，其实赵四爷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他儿子投河自尽后他就一直不正常，直到现在还做这种事…… 　
“赵四爷只有一个儿子，偏偏他的儿子不喜欢种地，对学习也不感兴趣，后来慢慢喜欢上了雕刻……赵四爷常常说他们家是有历史的，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当官，可是面对这样的儿子赵四爷也没话说……后来干脆不许他儿子出门，只让他读书。 　
“那天赵四爷在外面闲逛，李家的儿子找急忙慌地找到赵四爷说他的儿子掉河里了了。谁都知道那条河不干净，李家的儿子说赵四爷的儿子是洗衣服的时候失足跌进去的，赵四爷当时就气了，说了一声‘谁信啊’就要下河去找…… 　
“结果其实都能猜到了，人们都劝赵四爷，说那小子心比天高，说他那么大个人还有这个喜好，实在是该死……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想要有个梦想就一定要受现实的打击 　
“赵四爷说一回家就会想到儿子，后来一直不肯回家…… 　
“本来人们还是怜悯他的，后来也渐渐无视过去了，因为要吃饭啊，谁也不可能长时间地养个大活人。这就是现实。” 　
　
讲完后摆渡人突然加快了速度划船——“再不快点，凌晨才能到达下游了” 　
　
　
　
阿童是被这样的速度惊醒的，躲在阿英的怀里哭。似乎还做了噩梦，低低的呓语——“爸，我怕……”阿英从摆渡人的故事里回过神来安慰阿童。阿童低低地说，“爸爸的公司要卖了……”阿英听到这句话才恍然明白，这样幼小的阿童已经过早地承受了成人世界的压力，于是低下身去想要抱起阿童。阿童突然开始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说童话里的白雪公主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有那些精灵来帮助她，我的妈妈……妈妈也去了……为什么她不肯帮助爸爸……为什么……”阿英拍了拍阿童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这样刺骨的寒风还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阿英心疼地抱紧了阿童。摆渡人突然硬生生地插了一句话，“看吧，童稚的希望和现实……”后面的话已经被巨大的拍岸声和细碎的风吹树叶声所淹没，阿英怅然地笑了。 　
　
　
　
摆渡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现在到对岸去，阿英默然不语，算是答应了。但是阿英不知道在那样凄冷的对岸怎么让这两个人度过一夜，摆渡人不在乎两个旅客的想法，船身划过阴冷的河流，最终停在了对岸。 　
　
阿英下船时因为步子没有跨好，右腿直直地插进了浅滩上，浅浅的水流淌过了阿英的脚脖。她忽然浑身打颤，继而大哭，声音嘶哑，她怀里的阿童也同样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 　
　
摆渡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阿英——“你经过了那座桥没有？‘ 　
　
阿英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见到了那个老婆婆了吗……你喝了她给你的茶了吗？”哭泣的阿英似乎想要急于回答这个问题，一口气梗在喉咙中，继而向河里不断地呕吐。阿童因为阿英巨大的幅度而跌落在冰冷的对岸上，继续持续他的哭声。 　
　
摆渡人叹了口气，撑起了杆子，离开了下游。 　
　
　
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前他接过那个老婆婆手中的茶水，喝完后将自己的希望梦想全部吐进了这条阴冷的河流，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接替了那个摆渡人与这条河流共度余生。多少年前他还姓赵的时候，他的确抱有梦想这种东西，但是当面对现实中人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这种梦想是抵挡不过舆论的。 　
　
多少年了他才明白，这条河流其实应该叫现实，有多少人离开了尘世抵达对岸，吐尽了太多的热血青春沸腾爱情希望梦想，这些美好的事物却因为遇见了现实这条河流而沉淀下来，无论是怎样的希望和怎样的梦想，它们都在遇见现实和舆论后冷却了——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辗转—— 　
　
最后，冷却成令人窒息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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