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片苏醒了的金黄麦田，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麦穗颗粒，在斜下倾洒的正午阳光里飞舞穿梭着。它们就像是误入歧途的旅者，成群结队地，却都默然不语。 “嗨，这儿！” 一声惊呼，嬉笑打闹着的少年少女忽的跌倒在了金黄色的麦田里。他们是附近村庄的孩子，从小就在一起长大，许多人都觉得他们会是理想的一对儿。少年依靠在少女的身边，他不说话了，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似乎住着另一个自己，理想中的自己。另一个自己阳光，温暖，十分帅气。 少年笑了，他探出手拭去少女鼻尖儿上的细密汗珠，然后，穿过了少女柔顺的长发。 这是七月，小麦成熟的季节，微风中翻滚的麦浪像是会流动的金子。热浪蒸腾起密密匝匝的白色碎花，氤氲出少年人无处安放的暧昧气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麦田里的稻草人睁开了眼睛。它先是好奇地转了转僵硬的头颅，惊起数只落在它肩头的黑色飞鸟，然后它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说话了，这让它吓了一跳。 “离我远点儿，不要在我肩膀上跳来跳去！”稻草人的嘴里呵斥着，眼神却逐渐变得温柔了。它四处游荡着的目光，落在了正午阳光下的少年少女身上。稻草人隐约记得他们是属于附近村子的孩子，那个少女是这片麦田主人的女儿，她年少时最喜欢侧卧在自己的身下轻轻诉说着故事。 那些开心的与不开心的故事，都变成了稻草人残缺不全记忆里的一部分，弥足珍贵。 二 少女不再来了，这是在邻村少年搬来之后的事情。因为，少女终于有了年纪相仿的伙伴，他们成日嬉笑打闹着，享受着属于少年人的青春时光，然后理所当然地相爱了。 稻草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尽管它的心里泛起丝丝的酸涩意，却依旧开始为少年少女祝福。 “这样很好，”它想，但是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从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状态醒过来，仿佛是为了见证这一切一样。然而，他知道这不是根本原因。 “嗨，你好，我很荣幸见证你成功醒过来了，”一只黑羽毛的鸟儿在稻草人的肩膀上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显出极为高兴的样子。 “别在我肩膀上跳来跳去！” “你都忘记我是谁了，”鸟儿叹了一口气，“是我帮助你醒来的，我感到你想要活过来的意念，就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我想要活过来？我为什么要活过来？”稻草人感到十分奇怪，它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能是，”鸟儿对稻草人的话感到诧异，“这个村子在三天之后会发生一场巨大的火灾吧，我见得多了，你不甘心就那么简单地死去——” “什么什么！你说火灾？”稻草人说不出话了，它花了许久的时间才理解了鸟儿口中的事实。夏季炽烈的阳光让它有些晕眩，“那这个村子里的人呢？” “整个村子都没啦，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经过这里的。”黑色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着，“里面的人也都没啦！” 稻草人仿佛没有听到鸟儿的话，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麦田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一切其他的仿佛都与自己无关了。 “我要救她，”稻草人心里这样想。 三 一个晴朗的下午，少女的心里满是欢喜。她提着笨重的农具，哼着欢快的歌儿，脑子里装的却全然是另一个人。 “他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我？今天他吻了我……”她想了很多，它们都有关于同一个人。 少女的步子忽的停了下来，一个高大的影子猛地出现，挡住了她回家的路。她无比惊恐地抬头看向这个背对着太阳的人，他的全身都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子里，不露出半点容貌。 “你不要回家！”他像是刚刚才学会说话一样吃力地喊道。但是落在少女的眼中却迥然不同了，她挥动起农具，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危险性。 少女的声音颤抖着：“你，你不要过来！” “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告诉你！”浑身笼罩在黑色袍子下的人退后了一步，躲开了少女笨拙的攻击，“三天后你的村子会有一场大火灾，我会保护你……”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狐疑，她盯着黑袍子男人看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相信他的理由。 “我是从未来回来的，”笼罩在黑袍子下的男人继续说道，他试图用平缓的语气安抚情绪激动的少女，“你不信，那我说一些让你相信的事情！你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你最爱吃的食物是番茄，你小时候调皮掉到火堆里过，现在脚底还有烧伤的疤痕，你最喜欢的人是——” “好了，我相信了！”少女的脸颊飘飞起两朵红云，她比谁都知道答案，但是这些事情她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联想到黑袍子男人所说的从未来而来的这个信息，她忽的张大了嘴巴：“你，你，你难道是……他？” “他？”它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是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对，我就是他。” “我就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我只和他说过！”少女的声音充满着激动与欣喜，这是与刚刚截然不同的一种情绪，她突然有好多问题想要问面前的这个奇怪的人。她知道那就是他，她想要问未来他们会不会在一起，未来自己会不会变得好看…… 稻草人的心中无比失落，它知道少女已经忘记它了。她把所有的事情说给过自己听，可是现在她真的忘记自己了。 “没有关系，我只要救她。” 稻草人心里想到。他开口了…… 四 “可我只想要救她，”稻草人坐在田埂边的大榕树下，他的肩膀上落下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他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喃喃自语着：“但她坚持着回去了，她要告诉整个村子里的人，她还想要告诉他。”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鸟儿语重心长地分析说，“你早该知道的。” “我骗了她，我说我就是他，以为这样她就会乖乖地跟我走，”稻草人扭头看向了肩膀上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鸟儿，它将袍子抖落下来，露出一张干枯稻草扎成的恐怖的脸，“我没想到她会说她喜欢的始终是现在的那个他，于是，她不听我继续讲下去了。她回去了，那么义无反顾。” “你也很义无反顾，”鸟儿咀嚼着这个新学会的词语，有些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个月明星稀的空寂夜晚突然传来了一声少女的呼唤，渺小而微弱，带着些许畏惧，钻入到了稻草人的耳朵里。 “嗨，你在吗，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穿过了沙沙作响的麦田，虫子们欢呼雀跃着，似乎是在迎接着她的到来。 稻草人慌慌张张地披上黑色的袍子，它与夜色融为一体了。它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少女娇弱矮小的身躯，后者发现了它于是停下了步子。 “我在这里，怎么了？”稻草人竭力隐藏着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它再次生出了想要把少女带走的想法。“没有人相信我！”少女泪眼婆娑地说道，“大人们都觉得我只是在做噩梦，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来找你，只要他们看到你，只要你把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不可以！”几乎是本能反应，在少女话音尚未落下的刹那，稻草人便不由自主地出声打断了。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只是一个意外活过来的稻草人。 这一句话，稻草人没有说出口，它隐藏在袍子下的枯草变成的嘴巴张了张，却忽的感觉到怀中一阵沉重，少女紧紧地拥抱住了它。 “我在乎他们，我也在乎你！我不想让大家死掉——” 少女哽咽地诉说着，稻草人忽的感觉到无比满足。榕树下忽的有风经过，带来了一丝夏夜难得的凉意。它不敢回答，却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当它忍不住想要说话的一刻，少女却猛地满脸惊恐地松开了手。 她退后数步，与它的目光遥遥对视。 “你，你到底是谁！”少女的眼泪未干，厉声喝问道。 稻草人的目光停留在了少女手中的几根枯草上，那曾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我……” 稻草人摘下了袍子，露出了一张恐怖无比的脸，而少女也如它预料的那般，尖叫了一声，旋即踉跄着跑开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稻草人的视线里，愈来愈远，愈来愈痛。 “值得吗？”鸟儿问。 “我在乎，就是值得。”稻草人面无表情。 五 如那只鸟儿所说的一样，一场连绵的大火开始在村庄里蔓延。 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夜晚会和以往无数个一样平凡。路过的旅人将划过的火柴扔到了茅草屋的干草堆后，他打着哈欠离开了，一点残留的火星却被夏夜的风激荡而起，开始了无止境的焚烧。 待到有村人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已经被热浪蒸出了黏黏的汗液，他惊恐地大叫起来，挥舞着双臂，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 “起火了，起火了！”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子，但是更多的房子被烧着了，哀嚎与惨叫声响彻村子的夜里，同样也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女。 “怎么了……”少女睁开朦胧的睡眼，待到看清楚窗外的一片火光之后，她的大脑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不会的，不会的！它是妖怪，它只是胡乱吓我的……” 火舌爬向了少女所在的房间，漂亮的粉色窗帘被吞噬地只剩下了灰烬，本就不够牢固的房梁发出吱呀吱呀的腐朽声响，这让她的心中开始被慌张侵蚀。 “救命！”她哭喊道。 …… “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少年抽泣着，被一群大人拦下。他望着面前这一幢被火焰所包裹的房屋，只剩下了满心的愧疚与悔恨，无力感让他忍不住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幢房子里曾经住着少年最喜欢的人，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理想的一对儿，但是，过了今夜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灰烬。 “清点伤亡，”人群中，被称为村长的老人叹息道，“尽力搭救还能救出来的人，像这样……就别冒失冲进去了！” “可是……” “没有可是……那是谁！”村长瞪着嚎啕大哭的少年，他的目光却忽然发生了变化，因为，在他那充满震撼的目光中，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高大男人猛地冲入到了那幢快要被火焰吞噬掉的房子，那样义无反顾。 六 “你在哪儿！”它的声音带着哭腔，然后便被不断燃烧地火焰所吞没。 蒸腾的热浪与火星开始点燃它的黑色袍子，露出了一张无比恐怖的干枯的脸。 从那天开始，少女便开始小心翼翼地躲着它了。她不会再坐在田埂上唱歌，也没有再靠近过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一切都因为一场意外变成了过去。 但是，这些对于稻草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让少女避免这场火灾威胁的机会。 ……“值得吗，你这样值得吗？”鸟儿看着稻草人临行前默默地将袍子穿上，声音多少有些不自然，或者它根本无法理解稻草人的行为。 “对在乎的人就没有什么不值得，你说的，我们在乎的人不同，”稻草人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但归根结底，你总不能阻止我去爱一个我在乎的人吧？” …… 稻草人用力地将门板砸开，无数火星飞溅到它的身上，它的袍子被火焰撕扯坏掉，露出了原本属于它的面容。它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要对少女说，那些它曾经与她共同经历过的事情，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晚它与她一起听过的虫鸣，那些她曾经对着它说过的开心与不开心。 但是，当稻草人看见房间里身体蜷缩成一团的少女的时候，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带你走！”稻草人的声音在哽咽着，它感受到灼烧的痛苦，心中却是十分欢愉地。它抱起了已经逐渐失去意识的少女，慢慢地走出了火海。 那天，村子里面的人说，他们见到了一只活过来的稻草人。它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火海，然后救出了被困在里面的少女。 只是，当它迈出大门的最后一刻，它的身体便被焚烧成了飞灰，徒留被干净稻草包裹的昏迷少女。 少年喜极而泣。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个喜剧故事的时候，少女却失踪了。 七 “你想好了吗？我可以把你送回到过去，但是——”黑色羽毛的鸟儿用一种古怪地语气说道，“你不可以告诉它你的身份。当然，除此之外你尽可以努力地去阻止它送死。结局不大会改变，你还要试试吗？” “要！”少女坚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片温和的光芒中，少女的身躯慢慢变小，她变成了一只同样拥有黑色羽毛的鸟儿，她感受到一股力量冥冥中在拉扯自己。少女知道，这是过去在召唤她。 黑色羽毛的鸟儿看着这一切，它想过阻止，却也回忆起了稻草人最后的那一句话。 “每一个人都有在乎的人，那你，总不能阻止我奔向她吧？” 少女的身躯渐渐透明，她要回到过去了。她盯着鸟儿，充满感激地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真的很感谢您……” “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吧。”鸟儿说，它振翅飞向了远方。 |
ALEXEA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