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1835年的夏天。
　　“诶，你听说了吗？老爷在京城里的那套宅院里有一口上了个千儿把年的老井！”一个矮个子丫鬟边比划着，一边兴奋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老爷爱古董，书房里那上了年头的东西可是满满一柜子呢。”一个满脸痘痘的丫鬟不为所动。
　　“诶我跟你讲啊，这次不一样……”
　　“去你的不一样，好好干活，别整天琢磨那没用的东西。”
　　吕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直到确定矮个丫鬟和痘痘丫鬟两个走远后才抖抖腿脚，打算从拐角的花盆后走出来。
　　这花盆又宽又大，上面栽着的树也是枝叶繁茂 ，挡住灿烂猛烈的阳光，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来。
　　所以说，这花盆后也算是个好地方，既清凉又隐蔽，睡觉休息偷听什么的都很方便。
　　可消停没多久，肩膀就被人用力地搭了一下——她被吓了一跳，旋即急转……眼前之人一双深邃眼眸如星空大海，阳光洒落在挺拔的鼻梁上，在一侧投下深深的阴影，一头墨色黑发用镶紫边雕银发冠紧紧束起……这不是……她微微羞涩地垂下头“刘公子好。”
　　刘子毅歪歪嘴角邪气一笑“呦，阿雉姑娘刚刚躲在花盆后面是做什么呀～”
　　吕雉更加慌乱了，脸红到了耳根子“没什么啊，想必是公子瞧错了吧。”
　　刘子毅不说话，挑挑眉，转身便要走，只是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阿雉姑娘呀，老爷明儿就要迁到京城去了你可是知道否？到时候整个相府的人都得跟着一起迁可不是说说玩儿的，快打点收拾去。”他暧昧地捏了捏吕雉手腕上的玉镯。
　　说罢他转身而走，只留下她站在原地心砰咚直跳。
　　吕雉与其他三等丫鬟拎着各自的包，挤在一辆大大的，破旧的牛车上，前面五房的马车扬起许多尘埃，夹杂着冷风冷雨袭向她们的面颊。
　　“喂，'吕后'，你到车前面去吧，也不知几天没洗澡了，全身臭烘烘的。”不知是谁笑着用力推了她一把，使得她险些摔下车去。
　　这个人起了一个带头作用，吕雉咬着牙想，这群人又要……可还不即她想完，之前那人又是一记重重的指头戳在她腰上“想什么呢，还不快些到前面去？”
　　“嘶——痛！”吕雉揉着腰回过身来，怒瞪着刚刚动手脚的人“李落矫，你凭什么动手动脚！”
　　李落矫斜睨她一眼，冲后面的一众丫鬟笑道“听到没，这不要脸的玩意儿又在诬陷人了，大家说是不是？”
　　虽偶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但很快就被大流所掩盖。
　　这是司空见惯的情景了，大家都倾向于相信或是服从强者，权威者，老大。李落矫就是三等丫鬟中的“老大”。
　　不仅仅是因为性格强横，她可是戚如凤的远亲，戚如凤是一等丫鬟，而且是外府的一个和老夫人关系不错的小姐指派过来的。
　　那么，戚如凤自然是扮演一个管理者的角色。
　　很快，在李落矫的破窗效应下，起哄声，哄笑声连成一片。
　　哼，吕雉不屑地暗想，这么多年来这种场面她经历的太多了。你们尽管跟风嘲笑好了，她想，反正孤受的起，孤早已心若顽石～
　　但还是有一句话，虽然声音不是很大，却清晰入耳，紧接着如炸药，如春雷般再她耳中炸响，似乎硬生生要振破耳膜，击溃了她的所有防线。
　　“大家知道吗？就这个浑身脏臭下贱的‘吕后’，还想去勾引子毅少爷呢～”
　　就这个浑身脏臭下贱的“吕后”，还想去勾引子毅少爷呢……
　　还想去，勾引子毅少爷呢……
　　子毅，少爷……
　　这句话一遍遍的，在脑中回放，一次次地剜着吕雉的心。
　　她脸色苍白，用手指着刚刚说这话的人，声音嘶哑颤抖“你刚刚说，说什么？”
　　戚如凤别过头来笑眯眯的“哎呀'吕后'，刚刚大家都在笑话你呢，你也不知羞耻的，现下我只轻飘飘无意地提了一下子毅少爷，你就激动成这样啊～”
　　“你……”吕雉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愤怒使她失去了以往的思索和隐忍，直接一个耳光就向戚如凤扇过去。
　　手却不知被谁掐住了，对方的手大且粗糙，手心温度滚烫炽热，她愤怒往身后看去……
　　吕雉只觉得全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
　　“子毅少爷好。”她深深地俯下身子做福，这时她才有了思考的能力：完了完了，肯定完了，刘子毅看到自己要打人……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刚刚好出现？！她情愿是任何人，天皇老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他，刘子毅就好了！
　　她多希望时间能在她俯下身的时候定格，这样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可惜不能。
　　她足足俯身俯了三秒钟，可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嘲笑和此起彼伏向刘子毅撒娇告状的声音。
　　她最终还是无奈地直起身子“少爷你听我解释…”
　　牛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周围众人的目光皆是越过她向四周看去：“哇，入京了！老爷的新宅院好生气派！”
　　“京城好繁华啊，哎呀快下车吧，进了宅子还有活儿等着咱们呢。”
　　人们挤开她，吵吵嚷嚷地下了车，她被挤得手足无措，这时不知从哪里过来个身穿藏青色缎纱的妙龄少女，身段匀称丰满，皮肤保养的白皙光滑，身上首饰无一不精美繁复，一看就是某大家的小姐。
　　戚凤？！吕雉狠狠盯着对方，手握成拳。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她，戚凤可是一心扑在刘子毅身上，一双凤眼斜斜嗔着他，故意飞速眨眼，让浓密黑亮的睫毛帘子格外引人注目。
　　吕雉看看她手上的镶宝翡翠手镯成色极好，又看看自己腕上手镯除了雕个“雉”子啥装饰都没有的，成色天差地别，就不禁低下头去。
　　自己容貌穿着地位什么都不用比了，吕雉倒是有这个自知之明，但自己从小戴着，据说很有故事的玉镯一直引以为豪，这是她目前生命中唯一的色彩，可如今一对比，倒是挺让她失望的。
　　什么“神玉”，也就不过如此。
　　说起这手镯倒是有个来历——吕雉本没有姓氏，她只是一个幸运者，一个在黄河中漂流但没有沉，而且侥幸活下来的孤儿。
　　那年头黄河中游刚好遇上饥荒，在加上战乱，孩子是养不活的，很多人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在自己眼前，于是就包裹打点一番后找个竹篮什么的，把孩子放进去然后投到江里……
　　数以万计的孩童被残酷无情的大自然剥夺了性命，但，吕雉她是个例外，居然安然无恙地漂流到了黄河下游！这是个奇迹，毕竟黄河是个什么地方啊……当吕老太在江边捞上她时目瞪口呆难以想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婴孩，平静地躺着，呼吸得很安稳，很除了脸上有些淤泥青苔，毫发无伤。
　　除此之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镯，上面用古书法刻着“雉”一字。
　　吕老太本就无子女，这个奇迹般活下来的婴孩被她视作天降福星，于是便收作养女，吕雉跟她姓，名就采用玉镯上刻的了，毕竟这玉镯也被吕老太视为保佑安康如意之物，被视为神玉。
　　“吕雉”这个名讳，就在“机缘巧合”下与历史上的千古一后相撞了。
　　可惜好景不长，吕老太不久就因为疾病去世了，吕雉再一次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吕雉本盯着她出神呢，没想到戚凤倒先冲着她这个方向笑着开口了：“哎呀子毅哥哥，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知道我为了接你一趟等了多久嘛。”
　　刘子毅赶忙跳下车来，双拳激动地紧握“让凤儿妹妹久等了。”
　　“嘿嘿没事没事，”戚凤笑嘻嘻地挽住对方的胳膊，眼波如水“子毅哥哥呀，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来府上玩嘛……”
　　随着两人渐渐走远，吕雉的心也渐渐抽痛起来。
　　“吕雉，你配不上人家，别再对他有什么想法。”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清晰而冷酷，吕雉一回眸，便看到了样貌与戚凤有七八分相似的某人，她不禁沉声道“你为什么站在我后面？”
　　“哦。难道不能吗？”戚如凤挑挑眉“那你为什么站在我前面？”这逻辑，天衣无缝。
　　戚如凤继续道“吕雉，人要知好歹，你配不上人家的。”
　　“戚凤小姐是什么角色，你吕雉是什么角色。”
　　……
　　“真的是累死我了，——你，还不快过来帮我搬这个箱子！”
　　吕雉凭自己多年被丫鬟们吆三喝四的经历，当然是知道对方喊的是自己，但她今天兴许是被打击的狠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愿意如以前一般。
　　“喂！你快过来，听到没有？！　”对方见她不搭理自己，提高了音量。
　　吕雉还是不愿理睬。
　　对方怒极，跳着脚从床铺上下来，用手指着她的眼睛“说你呢！你故意不理我的是吧？快去搬那个铁箱子。”
　　吕雉低垂着头，鬓发散乱，本有千言万语句反驳的话，却统统化作不甘的沉默。
　　她原本想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自己怎么不搬。”
　　原本想用埋怨责怪的语气说“我tm也有铺位要打扫，我也很累。”
　　她原本想说……但最终涌到嘴边的只是一句归顺平淡的“好的，我知道了。”
　　……
　　吕雉疲惫不堪的趴倒在自己满是灰尘的铺位上，感觉身体酸痛无比，骨头都要散架了，更要命的是，自己干了一天的活儿，满身臭汗泥泞，却还没洗过澡……天黑了一个时辰便是宵禁，自然是不可能到院旁的井里打水去了。
　　怎么办……。？她迷迷糊糊地想，还是明天早些起来打水去吧，听之前那两个丫鬟说，这可是有着千年历史的井呢……
　　一大早的，吕雉便抱着一个盆来到井边，她满意地左瞧右望，见四周没有人，便放心大胆地用起了井。
　　可是她抓着井绳转了半天辘轳，也不见水桶升上来。
　　“咦？怎么，怎么回事？”她疑惑地走到井的内边缘，弯下腰想看个究竟。
　　可是她站的地方湿漉漉的，还铺着许多青苔，这样一动一弯腰便重心不稳，人朝下栽倒……她低低地惊呼一声，用手指死死抠住井的边缘，让自己不至于落进井里头去。
　　不过单靠手指的力量，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她这时才想起要向人求救，变也顾不得是是非非，铆足劲儿大声疾呼起来。
　　有人过来了，她欣喜地看到有人影从不远处的小门进来，使她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于是更卖力地喊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只注意到清晨的一缕阳光洒落在那人的腰间玉佩上，黑玉雕龙……咦这不是刘子毅的腰佩吗？
　　吕雉瞬间激动起来，她在此情景下情谊绵绵地喊了声“子毅救我！”
　　可来者的脸瞬间就乌云密布，她踩着小步子优雅而快速地走来，花盆鞋底在青石板上走出密集而凌厉的声音。
　　等她走进了，吕雉这才看清对方的面貌，她扬起的嘴角一下子垮了，声音也嘶哑了，她失望透顶地道“戚凤小姐？”戚凤，怎么会有，子毅的腰佩！
　　戚凤晃晃脑袋，笑嘻嘻的，发间的枣红牡丹步摇合着翠玉耳环叮咚作响。她捏着鼻子，用尖细的声音阴阳怪气道“不不不，我可是子毅少爷呀，嘻，子毅救我！咦，子毅是你能叫的吗？”
　　吕雉一被提到刘子毅便控制不了自己，她愤然道“戚凤小姐有什么冲我来，侮辱嘲讽子毅算什么！”
　　戚凤脸上那种笑嘻嘻的表情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和愤怒，她突然一个耳光扇过来，“啪”的一声，在吕雉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而吕雉则是艰难地死命抠住井沿，无法闪躲避让，于是生生受了这一掌。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一片，然后鼻子留下来什么有腥味的液体，夹杂着屈辱和痛苦。
　　戚凤冷声道“小贱人，话要说清楚，我侮辱嘲讽子毅哥哥了吗？”说罢她还捏住吕雉的下巴小声威胁道“敢给我说一个是字，我就把你一脚踢进井里去，然后对外宣称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大家会信你一个贱婢还是信我一个二品官员家的……”
　　“庶女而已。而且你姨娘以前可不是青楼鼎鼎有名的那位吗。”吕雉冷声嘲弄道。
　　果不其然，戚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恶狠狠地盯着吕雉，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吕雉下巴给捏碎。这是令戚凤最痛苦的一点，她和她的姨娘虽然受老爷宠爱，但正房的地位还是坚固不可动摇……更要命的是，她姨娘以前……那是她一生无法洗去的污点。
　　“你给我去死呀！”戚凤眼里布满血丝，她倏忽尖叫起来，同时用花盆鞋狠狠碾压吕雉的手。
　　“啊——！”吕雉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手骨节咔嚓碎裂的声音，剧痛向她袭来，但是她依然死命抠住井沿，就像是死命抠住光和希望。
　　她不想死，虽然她一直生活的很痛苦，但她至少还曾有过为她而死的吕老太，曾拥有过那样温暖的回忆，在除夕夜的时候还能偷摸两块糯米糖，辛苦劳动一年还能有工钱添置些衣物吃食，最重要的是还能时常看见子毅……可死了就真是什么都没了。
　　事实证明她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她最终顺着强大的地心引力往下坠落。
　　……
　　水很冰很冰，井很深很深，好像没有了底儿似的，吕雉闭着眼感到很奇怪，怎么没有预料中的窒息感呢？她试着睁了睁眼，也很轻松自然，没有不适感。
　　不过这些都暂时被她抛在脑后，因为她一睁眼就被惊到了——卧槽什么鬼？！她在眼前看到了许多荧亮的清晰画面！
　　然后她就愣住了，因为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画面播放的是自己的一生！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潺潺的水声，这些画面——从一开始，多个漂泊在黄河中的放着一个个孩童的竹篮，然后许多竹篮沉了，翻了，被卷进深深的漩涡回流中了。最后，只剩一个竹篮，载着那个幸运的不停啼哭的孩子，独自在激流险滩中漂泊。
　　一个头发黑白半掺的老妇人，在河边一块青黑色的大卵石上锤衣时，发现了竹篮和孩子，以及那个刻有“雉”的玉镯。
　　“嘿，这是个奇迹！”老妇人高高举起竹篮“定是你手中的神玉保佑，阿弥陀佛，我姓吕，孩子呀，你就叫吕雉吧……”
　　吕老太决定收养吕雉，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生活的很是拮据，但吕雉觉得，这就足够了。吕老太总是到一个很气派的府上做工，因为不放心吕雉，总会把她带在身边。
　　“奶奶，这是哪里啊？”初来乍到的她有些紧张，微微颤抖着指着大门口棕色的巨大的匾额问。
　　“这上面刻着'刘府'。”吕老太把她揽到身后“雉儿不要怕。”
　　她看着小姐丫鬟身上的首饰珠宝心生向往，吕老太说，别看了，我们用不起。但每月末工钱下来时，总会怀揣为数不多的银两，给她买个小发簪，买块糯米糖。
　　吕老太不识得字，却总说就算是个女孩子也要粗通文常，每每买了字帖用折来的藤条逼着她学。
　　她是很严厉的，可她也很温柔，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打骂自己，家里老头子醉酒要打人，总会护在自己前面。
　　她看着府内的小姐姨娘丫鬟油光水滑，老爷少爷公子爷腰缠万贯，心道好生气派，可最后入了府才发现，这哪里是设想中的琼瑶仙境，明明是翻腾着恶毒与岩浆的修罗地狱……那年的寒冬腊月，因为太冷她拿了个手炉暖暖手，结果有人突然掀开帘子回来，尖叫一声，惊的她手一滑，不慎把手炉摔在地上，火星溅在一旁金丝楠木的安几上，烧掉了一个小角……
　　那个惊叫一声的姑娘指着她的鼻子怒骂，唾沫星子全喷在她的脸上“你知道这个手炉有多贵吗？！无价之宝！我要告诉这里的老夫人！”
　　然后就是些断断续续支零片段，什么陆子岗，什么浮雕暗雕，什么传世之作，但她最在意的是一个模糊而讽刺的字“仿”，如果说以前听的懵懵懂懂的话，那她现在回过头来真的是完完全全懂了。
　　就是这个仿真货，让她被相府老夫人赐了五十廷杖，如果活着再加十年的苦工。而吕老太在一旁震惊而失望的看着她。
　　五十廷杖什么概念？一个年幼的孩子脱光了衣服趴在雪里生生受五十廷杖，不死
　　也得残疾，清白全毁。
　　还是吕老太最疼她，最舍不得她，竟生生替她受了杖刑。
　　吕雉清楚地看见当时的她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拦在侍卫面前，但他们胳膊肘一撞，便轻轻松松把自己撞向一边，额头撞到桌角上，磕出一个青紫的包来。
　　她又哭又喊，鼻涕眼泪一大把，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廷杖携带着冷风，往温热的血肉上打去。
　　“老夫人，开开恩！”她紧紧攥着老夫人的金线绣锦鲤的锻制衣摆，涕泪横流。
　　老夫人嫌恶地皱皱鼻子，一蹬腿“你给我跪出去！”，然后慈祥地看向一旁的戚凤道“凤儿，手炉是你的，听你的吧。”
　　她只能唯唯诺诺的跪着认错“奴才……罪该万死！请戚凤小姐责罚，只求开开恩不要再打下去了！”这是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她，第一次跪着自称奴才。
　　“也行吧，我向来都是好说话的人。”戚凤摆摆手“但是，你要把钱补上。”
　　“多少……钱？”吕雉眼皮狂跳，颤抖着声问。
　　戚风笑靥如花“合着我那无价之宝和金丝楠木的一角，开个恩，二百两黄金便宜你们了。”
　　吕雉只感觉五雷轰顶，她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旋即晕了过去。
　　醒来时，戚凤和相府老夫人已经谈笑着走出了一段距离，她艰难地爬起来，拖住侍卫的手“已经打了几仗了？”
　　“二十三。”侍卫皱皱眉“别妨碍我工作。”
　　“工作？”她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你打轻一点可以吗，至少不要让她太伤着。我，我可以给你钱。”
　　“多少钱？”侍卫一下子有了兴趣，他停下板子转过头来。
　　吕雉伸出五个手指，侍卫饶有兴致自顾自道“五十两白银？”
　　“五两”吕雉低下头来绞着手，她这可是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啊。。
　　侍卫脸色铁青，本想开口拒绝，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划过一丝狡黠“可以可以可以，你快点拿钱。”
　　吕雉好像抓住了光，飞速跑回平日里住的那间茅草屋去，她一把扯开吕老太的床帐，从稻草枕头下摸出个精心缝补的小荷包。
　　呼，就是它了，吕雉垫垫手中的东西，虽然这是吕老太和她平时省吃简用一点一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但事到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心疼不心疼，冤枉不冤枉，奶奶的命是最重要的。
　　可万万没想到，她用五两银换来的不是对吕老太的照顾，而是背叛与残忍的世道的教训。
　　“胆子不小嘛！敢贿赂人了不是？！”老夫人用力扇了她一个巴掌，金护甲在吕雉脸上留下一道嫣红的血痕。戚凤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深深叹了口气，用手帕擦擦唇，用来掩饰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我，我没有”吕雉惊慌失措地倒退一步，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什么会这样。
　　那个侍卫却突然站了出来“回老夫人，奴才确实亲耳听见这小孩贿赂我，可以作证，她说的具体数额是五两银。”
　　“来人，搜。”老夫人一拍案几，立刻上前两个小厮来，一个押着她，一个从她手里抠出那个小荷包。
　　小厮粗暴地撕开它，把里层外层都搜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道“回老夫人，的确为五两。”
　　之后。
　　细碎的小块银两叮叮当当从戚凤的指缝间掉出，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吕雉却浑然不知似的，只是愣愣盯视变得支离破碎的荷包。
　　戚凤伸手在她眼前晃晃，皓腕上的几个手钏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她笑道“妹妹呀，你发什么愣呢，我说啊，你可真是的，钱多的没处花，一套一套的倒是很能惹事生非。那么为了改改你乱花钱的坏毛病，我就勉为其难帮你——再赏吕氏五十板！”
　　一顿板子下去，老太太皮开肉绽，筋骨皆断。
　　吕雉抱着吕老太嚎啕大哭，“奶奶，呜呜，你要挺住……呜，不要丢下雉儿一个人……”
　　吕老太身上几乎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她浑身是血，有几处伤口深可见骨，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又痛又没有力气，但还是努力伸出手，想抚摸吕雉带着灰尘血痕泪痕的脏兮兮的脸蛋。
　　粗糙的手触上脸颊，吕老太叹息一声“脸还疼吗？”
　　吕雉冲吕老太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奶奶摸过以后就不疼了。”
　　吕老太深深望了她一眼，再次长叹一声“对不住了，自己照顾好自己。”随后便阖上眼皮，溘然长逝。
　　那一刻，吕雉的心灰暗了，仿佛百鸟悲鸣，天覆地灭。
　　坐在锦缎铺垫着的圆凳上的戚凤霎时脸色惨白，怎么会、会出人命呢，老夫人会不会生气……她确实想整治教训这帮下仆一番，好出出这几日由于刘子毅沾花惹草的糟糕心情……但她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完全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戚凤的贴身丫鬟戚如凤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别怕，小姐，看样子老夫人不甚在意呢，赔那小婢一点钱，不就完事了吗。”
　　戚凤顿时舒心不少“行，那你吩咐下去，就说戚凤小姐让赔一口薄棺，二十两银子，一沓纸钱，一对银镯。”
　　戚如凤点点头吩咐去了，戚凤长吁一口气想着自己也不会遭天谴了，二十两银子加一对银镯对于一个全部身家只有五两银的小丫鬟来说确实很多了吧。
　　吕雉颤抖着伸手探探老太太的鼻息，随后浑身一僵，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泪来。
　　侍卫在一旁皱着眉头，用长矛尖端直晃晃地指着吕雉“你给我出去，还有这些是戚凤小姐赐给你的，识相点，别再搞事情了。”
　　吕雉倏忽一笑“是吗？”接着凌厉目光投向正沿着台阶走下来的戚凤。'
　　凭什么？！她在内心愤怒地呐喊，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罪魁祸首害死了她唯一的亲人后还能过得舒舒服服不受处罚，凭什么她衣裳单薄跪在寒冷刺骨的雪里血里尘埃里受寒风侵袭，凭什么戚凤却裹着厚重的缎印花斗篷，抱着手炉与猫咪和身旁丫鬟谈笑风声，凭什么，凭什么啊！
　　这时她突然觉得，其实万事万物，生来不平等，永远也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突然，她拼尽力气与愤怒，朝戚凤扑去，往她身上脸上狠狠地撕挠！
　　“哇啊啊救命 ———”戚凤只觉得被什么身影扑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仰面跌倒在覆着一层冻雪的大理石台阶上，她瞪着眼睛，用手捂着心口，好疼呀，估计后背和肩膀被磕出一大片淤青……可还没等她嚷嚷完，那个一头乱蓬蓬短发的小疯子眼里布满血丝，再一次用指甲对她发出了进攻。
　　这一场下来，戚凤的引以为豪的漂亮脸蛋被吕雉用指甲狠狠撕出了好几道深浅不均，但痛彻心扉的伤口。
　　“你、你疯了，你居然敢打我——”戚凤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她，怒不可遏。
　　“没错，我就是疯了～”吕雉手背青筋爆凸，眼底是幽深的疯狂，这种神情在她这个年龄显得尤为突兀“而且，我还敢杀你。”
　　戚凤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害怕的哭了出来，戚如凤来搀她也搀不动，腿虚软的像棉花一样。
　　那天晚上，据说戚凤回到府邸里的时候情况很不好，连连做噩梦，饭也吃不下，又哭又闹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词句。
　　而相应的，吕雉被打了个一百杖，奇迹的是，她虽然被打的奄奄一息，但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致命的伤，至少只是皮开肉绽，却没有伤筋动骨，比起吕老太，她幸运了太多了。但真正让她察觉到上天对她的偏心的是他，她感激上天让自己遇见了他。
　　那是醒来之时，她睁开迷朦红肿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柴房的稻草堆里，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棱，照射清楚了飞扬的灰尘和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你醒了？”那少年朝她笑的阳光灿烂，牙齿是明晃晃的白，眼眸深邃如夜空般。耀眼夺目的样子。
　　从此他就是她的太阳，她的整个世界……入府为婢后，就算是因为戚凤的横插一脚的原因她处处受人排挤，日子过的艰难，但只要想到他，刘子毅，便好像没有那般痛苦了。
　　井水好像渐渐粘稠了起来。
　　子毅少爷……吕雉回顾她这一生，慢慢阖上了眼皮，有点困。身子……好像触底了呢……
　　……
　　“嗯？！”吕雉猛地坐起，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这是哪儿？！”她大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厢房质问道。
　　谁知厢房的帘子呼啦一声被打开了，进来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鬟规规矩矩道“小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额，小姐？”她低头看看身子，衣服也不知何时变了一套，虽然不如之前的一等丫鬟们身上穿的，但比自己之前穿的好太多了。
　　她来不及察觉异样，忍不住先欣喜的拍拍手，手腕上玉器碰撞的声音让她一愣。
　　原先一直戴着的那个手镯还在，但另一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而且看样式和材质还是成一套的？
　　再看这床，这厢房，这椅子窗帘小地毯……她不禁目光一凛，看向那个丫鬟。
　　“小姐？”那丫鬟微微疑惑道“你怎么了？快点收拾一下去通报老爷夫人吧，看你落水被捞上来后昏迷不醒，他们想必都急坏了。”
　　“落水？”吕雉不禁想起自己之前也是落水，不过是被戚凤踢到井里去的，就是那口据说上了两千多年的井……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嗯，不记得了吗，小姐是在井边的时候想自己打点水消消暑脚一滑就掉进去了，那井可深，老爷夫人叫人捞了好久才捞上来。”
　　“那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口井。”吕雉浑身一震，她极力按耐着自己震惊的表情。
　　“小姐随我来。”那丫鬟微微犹豫“不过快去快回，老爷夫人许久得不到回应便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罪过了。”
　　……
　　“果然！”吕之在井边蹲下，轻轻抚摸着砖石和井口的花纹……这些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啊，只是好像纹理更清晰，还有青苔的位置变了，难道这是……
　　吕雉顿时心下了然，总的来说，她这个新身份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姐也还不错，至少不用吃苦受累了，这不就是她梦想的生活吗？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刘子毅。
　　“小姐快些走吧，这井令人渗的慌！”丫鬟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很是烦躁，什么玩意，她可不想陪这福星在这里折腾招惹晦气，福星是福星，福大命大，落水也不怕，她可是怕的啊。
　　“哦哦。”吕雉拍拍裤脚的灰，心情有些复杂。
　　一个并不是很宽阔的厅堂里，吕雉俯身见过了老爷“吕太公”和夫人“母亲”。
　　夫人满脸泪水，煽情地撑开双臂“我的雉儿，可怜你才及笄不久，就要嫁出去了，便宜了刘邦那个臭小子，小杂碎。呜呜呜呜，让为娘好好抱抱。”
　　“额，母亲，这不合规矩吧……”吕雉对这个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女人表示很无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胡说！”夫人抬起头瞪了她一下“雉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呜呜呜呜”
　　“额……”吕雉嘴角抽搐，这可怎么办……
　　这时吕太公沉稳地开口道“的确不合规矩，雉儿如此懂事真是令人欣慰。雉儿，事情是这样的，我考虑再三打算把你嫁给一个有为的年轻人，刘邦。刘邦虽长你一点点但他看着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这时哭的天昏地暗的夫人抬起头来怒斥道“大十几岁也叫一点点？嗯？！”
　　吕雉嘴角再度抽搐，好吧，十几岁真的不是大了一点点啊……真的是令人难以接受。
　　吕太公张嘴正要反驳，外面丫鬟跑进来道“老爷，刘邦来了。”
　　说话间，外面大步流星走来个眉目英挺的青年，他逆着光向厅堂走来，向吕雉走来……吕雉看到他忽然浑身为之一震，连呼吸都快速而急促起来，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太阳吗？！刘子毅？！
　　“你好，我是刘邦。”对方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不过，你可以叫我子毅，这是我的乳名。”
　　“哦哦哦！”吕雉刚刚冷下去一瞬的血液又因为后一句话重新沸腾起来了，没错啊，老天，这就是刘子毅！
　　这时吕太公不失时机地开口道“上次我已经问过刘邦了，这次还是得征求下闺女的意见。”
　　“雉儿她肯定不愿意！”一直哭哭啼啼的夫人忽然发话“雉儿你想好，这个男的又混又穷又堕落又邋遢，还大你十几岁！”
　　可吕雉此时的表情几乎是对夫人怒目而视，她突然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愿意。”
　　没错，她愿意，只要是子毅，万千不满化作绕指柔情。
　　……
　　吕雉小心翼翼地掀开红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街道的景象，男男女女身上的穿戴和服饰和穿越前的朝代不尽相同，看着远方城墙上的大旗子她了然一笑，原来这是秦朝啊。
　　秦朝啊，听说这是一个很伟大的朝代，好像后面是汉朝……她努力回想吕老太给她买的字帖上的历史资料，可惜好像没有哎，以她受到为数不多的教育，也只能背个秦汉隋唐三国唐宋元明清……想到这里，她不禁舔舔嘴唇感到有些遗憾，如果她能好好学历史，说不定之后能运用到并且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不过这点遗憾又算是什么呢？微不足道尔。她收回舌尖，那里有一抹耀眼的亮红色，煞是喜庆。
　　没错，她着一身大红礼服加头盖，唇上还涂着厚厚的亮红色胭脂，淡妆浓抹，耳垂上的金耳坠晃啊晃的。
　　没错她要出嫁了，嫁给子毅……原先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居然成了！犹自窃喜中，她攥紧了这几日绣的手帕，上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精致绣字被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人声嘈杂，在人群中她濡湿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手心，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十指紧扣中，她把满脸的羞涩与上扬的嘴角藏在粉底与头盖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神啊，如果这是真的，把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吧……
　　可那夜洞房，她等来的他却喝的醉醺醺，嘴里不停地嚷着一个名字。
　　她瞳孔紧缩，因为这个名字是——“戚凤”？！那一刻寒意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她最厌恶害怕的事情，果然要一起来了吗？戚凤！她咬紧牙关想，你这个灾星，强盗，就这么喜欢掠夺我吗？夺了奶奶的性命，竟然还要夺了她丈夫子毅的心！
　　不知何时，她的指甲以深深刺进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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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之后，她的日子便过的很甜，准确地说是七分苦二分难一分甜。
　　难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和拮据的生活——刘邦并不是少爷，只是个泗水亭长。
　　更苦的是子毅居然还有个儿子，刘肥，人如其名。此人脑满肥肠肥头大耳，人还猥琐不堪……和这样的人相处虽苦，但更苦的是一看到刘肥便不得不痛苦的承认，子毅和别的某个女子已经有了孩子……
　　但还好，还有一分甜，便是子毅回来能偶尔同自己说说话，或者偶尔的偶尔会拥抱自己，为了这一分甜，再苦再难都是值得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真的很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她的太阳，她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
　　就这样日子慢慢过去，直到有一天，他惹了事，而她却为了他入了监狱。
　　直到有一天，她替他揽下了所有错，而他却自顾自逃跑。
　　直到有一天，她携着他和她的儿女，想一起坐上马车避难，却被他一脚蹬下。
　　之后，她在一天一天残酷的现实中心肠渐渐硬了起来，见到人间不幸也会落泪的她再也不会存在。
　　之后她在帮他处理仇家的历练中，手段一天天高明了起来，心思也逐渐细，逐渐狠毒了起来。
　　之后……其实这些苦她也吃得，只是期盼着能换来他的一点侧目一点肯定和一丝……安全感。
　　他在多人的辅佐之下登上皇位，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愿意帮他，辅佐他，甚至愿意为他卖命的人这么多，一直以来，她算什么？
　　成了皇帝之后，那些鲜花般的小姑娘，红颜知己那么多，她是疯了，竟痴心妄想着他只眷顾她一人？
　　她默默忍耐着，虽然不满怨恨，但子毅是她的太阳，她爱他爱到骨子里，她不想他为了她而难过。
　　所以，在他即位时，她尽量不害他后宫的那些佳丽们。
　　直到他驾崩的那一天。
　　奇怪的是，那一天那么压抑的气氛，她怎么难过抵不过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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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凤被单独叫到她的殿里，她翘着腿，坐在凤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来人，剜去她的眼睛，打断她的手和腿，往她的耳朵里灌铁浆，并扔到酒缸里去～”吕雉心情愉悦地说完这一串话，并眼睛也不眨的盯着看，耳边惨厉的嚎叫声像是美妙的音乐。
　　权利吗，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它几乎能满足你要的一切！
　　她从此沉沦，疯狂地使用权力，铲除一切令她看不顺眼的，同时，因为愈得到权力的神奇之处，她内心越是疯狂的缺失安全感，只能杀更多的人，以便牢牢掌握权力……
　　那夜更深露重，她咳的越是厉害，睡不着。
　　于是她开始细细回顾这一生。
　　然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变的不像自己了？怎么变的另自己如此恶心和扭曲？当初坚毅而善良的那个小姑娘，到哪里去了呢？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沉……
　　“小姐，你醒了？”
　　“嗯！”
　　“你可愿意嫁给他？”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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