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指针不紧不慢地走,3点57分,阿音瞟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手却没停,快速地翻着剩下几页档案,把一串串数据输入电脑。
三分钟,足够了。他想
单机回车,存档上传,3,2,1,完成!
“啪!”
上传成功的窗口刚弹出来电脑就闪到了待机页面,蓝色的页面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一把淬毒的刀刃。
阿音长长舒了口气,瘫倒在椅子上,连续两个星期加班换来一天假期,阿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打开手机,通知栏推送一则订票成功的短信,阿音笑了笑,觉得值了。
从办公楼走到公交站牌用不了五分钟,阿音带上帽子在站牌下等公车,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天气还没有转暖,况且凌晨一直都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是最接近光明也最难熬的时候。塞上耳机,挑了个歌单,当熟悉的公车从另一个路口出现,阿音几乎要落下泪来,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太长太长时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的那个地方。
公交车慢慢驶过来,漆黑的车身中间绽放着一朵小小的殷红的玫瑰,原本应该写终点站的小牌子上是毛笔写的厚实粗黑的两个大字––“青春”
一切都是阿音熟悉的样子。
“老板终于还是没有放弃啊,太好了!”
“是啊,如果真就这样消失了我都不知道以后我该怎么办。”
在换歌的间隙,阿音听到有人这样说,他突然想知道,如果当时拆迁办再狠一些,老板没有坚持,那个地方就此消失,他会怎样。会悲痛欲绝,还是怅然不知所措?也许只会是短暂的失落吧,阿音并不觉得自己和那个地方有很深的羁绊,毕竟那只是个咖啡馆而已。
然而,也许它已经不只是家咖啡馆了。
公交车慢慢驶进一个小巷,吃力地拐了个弯,出去到了一片几乎是空地的地方,阿音看到了四点半咖啡馆的牌子,黑色的牌子上的白色的字体,纤细却坚定有力。车上已经有人欢呼起来,像外出的孩子看见了家。
四点半咖啡馆。正如其名,只在每天凌晨四点半左右开门,大概到七八点钟打烊。但如果有人要留,老板也不会轰人。阿音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是在一本人文杂志上,一个知名作家在文章里提起的,他和一些朋友曾经很喜欢去的咖啡馆。那个作者说,在他中学的时候,咖啡馆很流行,里面聚集着对文学有着偏执的热爱,叛逆,而拒绝长大的青年,大家在一起聊着文学,写着自己想写的文字,“有人膜拜卡夫卡,有人在向博尔赫斯致敬”一群迷惘而倔强的青年,在一起颓废,也一起成长,彼此孤独,却心心相印。
作者在篇尾说,虽然那股潮流已经过去,但他们依旧深爱着它,虽然他们已经毕业,已经度过青春,“但是每次重温那些名字,读着那些可能连主人自己都忘记曾经写过的文字,我都觉得它们好像又活了过来。”
那时阿音大学毕业两年,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杂志社刚刚倒闭,曾经在大学里志同道合一腔热血的朋友四散而去,“去找份工作吧。”和他一同创建杂志社的朋友拍拍他的肩,踩着散落在地上的,脆弱而苍白的他们的梦想和憧憬,头也不回地离去。那晚阿音喝了酒,靠在无法发行的一堆废纸上读完这篇文章,他哭了,然后怀着一种固执的希望,他第一次乘上了四点半的公交车。
公交车慢慢停在咖啡馆门前,店里已经有人了,这是四点半重建后阿音第一次来,店里的布置大都没变,老板笑呵呵地倚在柜台边和来客打招呼,在阿音的印象里,店里很少有这么多人的时候。
四点半已经不再像那个作者记忆里那样只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越来越多的闯入者,形形色色的人在这样一个小店里来来去去,四点半注定要变化,但是在这个浮躁时代,宁愿在没有无线网没有手机的咖啡馆里待几个小时,聊天,讨论,写字,读书,时间还是带不走想要停下的人,总是有人愿意在潮流中沉淀下来。
找了位子坐下,要了咖啡,短暂的喧闹过后四点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阿音看着周围的人,
他听着邻座的一个工薪族和一个流浪汉激烈地讨论生命的起点,进化和分歧,然后有人插入进来,话题又扩展到了人生的价值是否在于填补内心的缺失,四五个人各执一词,作为一个工科生阿音在一边听的晕晕乎乎,但从人听到宇宙,从人的意识听到社会的一些热点话题,阿音依然觉得很过瘾。另一边有人在探讨如何改革教育,有人在说“风月难扯,离合不骚”,有人在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有人在唱王三浦,有人在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个人都沉浸在一个世界。阿音记得老板说“这里是一个不需要表现的平台,不是舞台,不需要演员,只是需要你把真实的一面表现给其他朋友看就行了。仅此而已。”
阿音觉得老板是一个很明白的人,对很多事,都很明白。阿音之前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知道了老板除此之外只是一个普通公司的总管,维持这家入不敷出的咖啡店,其实很不易。阿音有时很想问问老板,为什么还要开这家咖啡馆,而且,两次拆迁,两次重建,如此执着。他抬头看着靠在柜台边的老板,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正安静地喝着一杯咖啡,嘴角带笑,不时地和客人说几句话,安然而满足。
阿音突然不想问了。
邻桌的话题已经又变成了感慨,一个见证了四点半两次变迁的老客说:“因为你要活在这个社会的现实,而非一直呆在这里,做个隐藏起来的不食烟火的人。”成长远比混迹在一个角落里固步自封重要,阿音听出了那个人没有说出的话,每个人都听出来了,他们都沉默了。阿音突然接了一句:“所以我们不正在各司其职,一边拒绝,一边成长吗?”他提高了声音,几乎喊了出来:“老子还没打算放弃,杂志社我一定重新开起来,迟早有一天!”咖啡馆里一片寂静,随后,有更多的声音响起来,二三十岁的人,有人哭,有人大笑,像一群刚毕业的孩子,热血,倔强。
稍微安静下来之后,有个女孩举起手中的咖啡杯,说:“珍惜所有,阿弥陀佛。”
阿音突然又有流泪的冲动,他嘲笑自己越来越敏感的像个女生,硬生生把这股冲动压下去,他走出咖啡馆。天蒙蒙亮,已经有人离开了,公交车司机正在发动汽车。
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阿音倒头就睡,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停留,他的生活仍然在张牙舞爪地等着他,他还要工作,要赚钱,要和千千万万为生计所迫的人一样奔走漂泊,这是他无法选择的。但是,他很庆幸自己还有除金钱和生存之外的东西,还有和这千千万万的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更欣喜地知道,这条路上不止他一个。
黑暗一直存在,但总有人在黑暗里摸索,荆棘丛生的路,也总有人不肯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