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无暇顾当归

　　远志无暇顾当归，转身再无相守日。
　　人世汪洋，肆意翻卷起洪波巨浪，裹挟他在官场里漂流、沉浮、旋转。浪打碣石，把铁壁侵蚀成吊桥，人心也在日子里沉淀、洗礼、挣扎。月涌星河，云雾后众神的战车与礼服，让浑浊的小辈吞吐着口水艳羡、嫉妒、怨恨。　　
　　来生若有，他想他该上终南山，去挨家挨户叩开隐士居处的大门，求访人生的智慧；今生却只能长恨此身非我有，默默过着孜孜事笔砚的平淡日子。养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真的就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吗？
人到中年，在朝堂上身居高位的他没有回头重来的机会，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坐书房，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孤灯、案牍和院中那落了叶的光秃梧桐。冬月十五的满月在遒劲的树枝下被分割成几片诡异的残影，纠缠着他的视线，把他带进二十年前的另一方时空。
　　……　
　　风不停息，雪花做执锐的尖兵冲向皮肤的防线。他脚踩草鞋，拄着被撕掉几块树皮的木棍，在不知地面真假的白茫茫深山里蹒跚。一双木石般的脚踩在高高低低、或陡或缓的山路上，雪被被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印子，印上鞋底的不规则纹路。路在脚下渐渐绵延到远处，天在云下脸色惨成了铅灰、人的脚迈到学社就变成了玄冰，明明外面还有双破布鞋包着呢！
　　脚泡在热汤里，他拥着被子烤火让灵魂解冻。身边那个布裙荆钗的老姑娘一脸嫌弃的冲他翻着白眼，一边把半盆热水倒进残存着木刺的泡脚桶。“穷措大，暖好了赶紧给老娘起开，书院里可不会因为你一个人就不起讲了。”翠玉骂骂咧咧地啐道。在她眼里，读书是富家子的事情，这个让自己倾慕的年轻书生贫贱得有些有辱斯文了，然而他够努力，够叫人喜欢。
拼搏从来都是男子魅力的最佳注脚，这句话在任何人身上都适用。
　　书院的师生都是君子，对待她这样的仆役也不算差。十二三岁被买进来做五六年就可以嫁出去，还送一小笔等于卖身银子的嫁妆。翠玉今年十九岁了，也该过完年就说媒嫁出去，可是她的小郎君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他舌战同窗的意气风发、见不到他日夜抄书的疲惫刻苦、见不到他一日两餐的窘迫无奈、见不到他在草鞋底下踩到三枚铜钱的欣喜若狂……他苦尽甘来，拨云见日，她却偏偏只能从他的世界退场。
　　翠玉今日破天荒地给他捏了捏脚，显出不同于往日市侩泼辣的殷勤。他还是对她的绣眉不屑一顾，更别说掀开盖子品尝这珍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他是读圣贤书的人，远志无遐顾当归，仅此而已。他走了，在她的静心服侍下穿上鞋走的，她在他的影子远去之后才直起腰、抬起头，偷偷用火辣辣的眼神从风雪里的鞋印子上捕捉他的信息。
　　故事还在继续。他走进教室，先生知他家路远因而不去责怪他。同窗却并不像先生那样只以学识论人。皂衣、白衣、青衣、褐衣把他半灰不白的破烂衣逼到了墙角；夫子曰君子需佩玉，可是该坠着和田玉的腰左别着一个黑不黑黄不黄的脏羊皮水囊，君子谁带这玩意儿？ 这是富贵人的共识。大家走神的走神，发呆的发呆，给山长的娇小姐写诗的也绝对不会因为先生的注视停下脑中的构思，有些有闲的无聊人士甚至编些《世宗柴大王演义》之类的话本故事聊以自娱。这年头科举都分了左右榜，右榜汉人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是任你庭前花开花落荒草满园，我自岿然不动苦读满盈春秋。那个有韧劲的他总有些目不窥园、凿壁偷光的古人气度，不然也无法在这败坏的元末官学里修成一代大儒。
　　……
　　朔风出东岭，素月映豆灯。老臣劳案牍，文心死龙庭。
　　五千多个日子匆匆过去了，金乌和玉兔走马灯似的在天上来回的轮转。志在四方的纯朴少年也变成满脑子明哲保身之道的老狐狸，晚辈们口中的文坛领袖，皇上眼里的骨肱之臣，同僚们眼中的圆滑能吏，唯独不是翠玉眼里的俊美郎君。
这就是生活的打磨啊！让一个个纤尘不染的灵魂，被层层的尘土包裹，又抛了光注上蜡，镀上亮闪闪的贼光。
　　不过命运在把人变得面目可憎的同时，也将故人送到他的面前。一日，他到一个姓马的同僚家里做客，竟发现素未谋面马夫人神似记忆中一个模糊又真实的身影。虽然远志已成，但此时的他好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礼法和伦理已经把人们死死地箍在自己的社会角色上，任谁也不能越过雷池一步。当年，也许是深情因理想被禁锢在内心深处；今日，却只有故人相见无语凝噎的尴尬苦涩。马夫人带着僵硬的笑容款款走上前为他沏茶一杯。他见那倩影走来只能礼貌地一言不发，她见了小郎君也只能动动眼角投递了一个温婉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
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时光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