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
1.
我是一只新来的鬼。
地府中央有一口大钟，它为地府的中心，支配着地府的一切。
当它敲响四下时，小鬼们要起床给黑暗之种浇花；五下时，小鬼们要念鬼经；八下时，吟唱鬼之歌；十一下时，要去摘成熟的黑暗之果……。.二十下时，方可休息。
阴森森的地府氤氲着白色雾气，缠着我的脚底似是要钻透到骨子里，可我并不感觉寒冷。却觉着无数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互相缠绕笼罩着我，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为什么要照做？我问同伴。
“每个鬼都是这样做的，这是一种秩序。”
可是为什么要有秩序？它又是谁来规定的呢？
我拼命地想忆起什么，但是脑子却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觉着我失去了什么。
临近入睡的时候，我拍拍身旁的小鬼D:“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你感到快活吗？”
“日复一日地生活，为何会不快活？正如孟婆所说，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我们获得了解脱。”
“孟婆是谁？”
“你进地府前将孟婆汤予你饮下的鬼。她永远在断桥边熬着她的孟婆汤。饮了孟婆汤，前世的痛苦不复存在，你会活得幸福。”
“可我并没有找到我的幸福呀？如果一举一动都被一个钟所支配，你不觉得无聊？”
小鬼D翻了个身，闭上了双眼。“可是没有一个鬼不按这个秩序做事。没有鬼想去打破它。它是几亿年来就规定好的。你问题好多，我想睡觉了。”
“可…。.”
既然睁眼闭眼都是黑暗，那沉睡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除了面对黑暗我别无他选吗？
断桥边。
“孟婆孟婆，我已饮了你的孟婆汤，但是我仍旧感觉痛苦。”
一个满头花发的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双眼像脸上的肿块般凸起。目光里透着阵阵寒气，皱巴巴的脸像风干的橘子。
“你已为傀儡，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丢了一样东西…在地府寻不到。它也许与黑暗对立。”
“哦？寻到它又如何？它又与你何干呢？可以摘到更大的黑暗之果吗？”她端起碗，诡异地对我笑着“安逸难道不是一种解脱？”
可我不信。我总觉得，世界上总有东西，是需要竭尽全力，不惜生命地去追寻的。
我越不记得，越是想去找寻。
我想去人间。
于是我找到地府间最老最老的大树给我指路。它真的很老啊，盘虬卧龙的枝干向外延伸着，好长好长的树须在风中轻轻摇动。满树的叶子随风簇簇跳起舞来，低声吟唱着鬼界最阴冷的歌。
“你呆在这里多久了呢？”
“我也忆不清了，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我也曾是一棵小树，那时候小鬼还没那么多。”
“几百亿年前这又是如何？”
“光景曾未变过。除了黑暗和忙碌的鬼，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这世间总会有和黑暗对立的东西。可能在天堂，嗯…。也可能在人间。”
它笑得连浑身的枝干都嘎吱作响。
“人们被欲望所支配着去追求着叫做梦的东西，最后还不是来到了这里。”
“可是那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去紫芸洞找女巫阿倩吧。她会帮助你。”
紫芸洞。
“小鬼，不好好守着本分，来我这做何事？”
“我想去人间。”
“人间…这儿不好吗，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永远的安逸。”
“可是我想去寻着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落了么？”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那好吧。”她递与我一瓶红色药水。“喝了它，你就可以化作黑猫去到人间。但记住，月圆之前你必须回来…否则，你定会魂飞魄散。”
我接过药水，一饮而尽。
2.眼前一片眩晕。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入，吞噬。我奋力地挣扎，身体被扭曲，抽离，密密麻麻的东西捆绑住我的手脚，我撕咬着，咆哮着，怒吼着，在无尽的黑暗中冲破无尽的界限。
忽而略过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了，渐渐地， 嗅到了一阵阵奇异的芳香，耳畔悠悠传来天籁的绝唱。我不住地打着滚，享受着缠绵的柔软，大口吮吸着泥土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那是与地府不一样的世界！各种奇异色彩交织变幻的世界！是一个远离黑暗，充满光明的世界！
阳光照着全身暖烘烘的，用手去摸，几米阳光落在我的指尖，空气中跳跃着浮动的尘埃粒子。 “人间竟有这般良辰美景！”我感叹。
“这还不是最美的。”
“…谁在与我说话？你是谁？”
“我是一只猴子。抬头看看我啊，我在树上。”
我缓缓抬起头来，一只浑身长满鬃毛的东西大口咬着桃子，冲着我笑。
“难道还有比这更美的地方吗？”
“大海。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这美多了。”
“有多美呢？”
“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长辈们说过。”猴子望了望远方，“猴群里以去过大海而骄傲，但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到达。我一直在向寻找大海的方向努力，我一定可以去到。”
“我也想与你去那么美的地方。”
“寻海的旅途是凶险的，你甚至可能失去你的性命。”猴子故作了一个凶恶的鬼脸，笑嘻嘻地说，“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不怕死吗？”
“想好了，我和你去。”
“真的？”
“走吧。”
天明气清。我们走过绿油油的草地，淌过泥泞的水潭，在郁郁葱葱的老树下憩息，数着变换的光斑，迎着凉丝丝的微风，和着鸟儿唱着悠扬婉转的歌。越过金色的麦田，猴子折了一枝狗尾巴草叼在嘴边，又折了一朵野花递给我。
我接过花，刚想笑，却看到一团青绿色的东西。
“阿！！！”我哇的一声尖叫起来，把花丢了，含着眼泪又气又好笑，赶紧去扯猴子的耳朵。
“啊，好痛！”一只肥诺诺的毛毛虫在地上打着滚，缓缓蠕动着它笨重的身躯，鼓着腮帮子问我：“是你弄疼我的吗？”
猴子低头看着它，不屑地笑着说：“你可真丑啊。”
“你…。”毛毛虫突然哭了。“难道我生下来就要被骂么？树爷爷说我长得丑，小花小草也看不起我，周围的小动物都对我嗤之以鼻…。.可是我哪里错了？我会改变，总有一天，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是错的！”毛毛虫哭得更伤心了。
猴子怔住了，陷入了沉默。
3.
太阳渐渐隐到山后沉睡了，风渐渐冷了，鸣声渐渐微弱了，天上却好似有一团熊熊怒火，肆无忌惮地燃烧，迸裂，迸发出热烈的火光，与黑夜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猴子拉着我进了一个树洞，寻了树枝将洞口遮盖好。
“黑夜要来临了。你会感到恐惧吗？”
“恐惧…。？我就曾在黑暗中生存。我不畏惧，只是想逃离。”我舔了舔爪子。
“可是在漫漫黑夜，你不找地方藏好，你就会死。”猴子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向命运屈服，因为你只是一只猫，而我只是一只猴子。野兽们正饿着肚子，我们不保持警惕，就会被吃掉。”
“那怎样才不会被吃掉呢？想方设法变成一只老虎？变得不可战胜？”
“可是觅食不到动物，你一样会死。”
“如果我有一双丰翼的双翅就好了啊。这样，我可以随时逃离危险，还可以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是鸟没有栖息地，永无休止地飞，一样也会死的。”
“……。”
“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弱小，总是会羡慕比自己强大的动
物。而它们与我们却也是一样的，时刻也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但正是这样，我才越来越拼命地在被吃掉之前追逐某样东西。”
我看着猴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长夜漫漫，却也有皎洁月光。
我们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但终有人与我们互相取暖。
4.“喂，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猴子摇了摇我，我睡眼惺忪地砸着嘴，却感觉它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我。
“这是你的早饭。哦不对…我忘记了。你不吃桃子。”
“哈哈哈…我们今天去哪？”
几米阳光洒在猴子的手心上，它小心翼翼地握住，又小心翼翼地张开。
“江流。”
“那是什么？”
“那是大海的源头，顺着它，我们就可以看得到大海了。”他目视远方，看着树林里漫天飞舞的蓝色蝴蝶，浅浅地笑了。
猴子走在我前方，和着鸟儿唱着悠扬婉转的歌。
“猴子”，我叫住他，“你记忆中的家乡是怎样的啊？”
“记忆中的家乡…我倚在树上，饮着甘甜的露水，大口大口地啃着鲜桃，众猴在树上快活地嬉戏，蓝得透明的溪水里，有鱼儿游动的影子……”
“听起来好美，可你为什么要离开？”
“安逸会消磨意志，旅途虽然危机四伏，但在挣扎与等待中却更加知道要追寻什么。”他回过头问我，“你呢？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
“为了打破秩序，为了逃离黑暗。为了找寻很重要的东西。”
“为了逐梦。为了寻找幸福。”
“可是现在还离我们的梦想很远啊！”
“不一定非得到大海去啊，和煦的阳光，郁郁葱葱的花木，不就是逐梦路上最美的风景吗？你在寻找幸福的路上，不是也收获幸福了吗？”
是啊，在漫长的黑夜里等待黎明的曙光，又何不是一种幸福？
生活中终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着我们前进。冲破黑暗的界限，冲破无形的大网，奔向远方。
5.
江流。大海之源。
漫山遍野的野菊簇簇铺在绿油油的山脉上，在清风吹拂中跃动起舞。湖面掠过鹤鸟的影子，水中的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
猴子在周围捡了根结实粗壮的木头作为一艘简陋的船。
“我第一次见到江流。”猴子说，“无数小溪汇成了江流，无数江流也汇成了大海。”
“我们这是快要到大海了吗？”我兴奋地欢呼着，“这一路的艰辛快要结束了吗？”
“江流的凶险多着呢，别高兴太早。”猴子碾碎了一朵野菊花。“越是靠近成功的地方，越可能死亡。”
木头载着我们在缓缓的江水上漂浮，凉丝丝的风拂过我的脸，我眯着眼，看着猴子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么。
风越吹越冷了，平静的江面下透出阵阵寒气，白雾渐渐顺着山坡爬上来……
“起雾了！”猴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暴风雨要来临了。”
波涛也如岸边的山脉般此起彼伏地浮动起来，风刮得更紧了，我一个踉跄，险些掉入水中。
“猴子…。”话还没说完，我双眼一黑，吐了几口水，一股强大的磁力拉着我下沉，江水的咆哮声吞没了一切。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迷糊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怒吼。
“暴风雨！与我一战！我绝不服输！”
6.梦中，总有一股力量把我从万丈深渊中抽离出来，告诫着我时刻保持着清醒。
我费力地睁开眼，头很重。
我看看四周，那是比江流要辽阔不知多少倍的地方，浪花缓缓地涌上岸，吐着咸腥的气息，蓝宝石般的海面犹如一块缓缓隆起的蓝色大陆，闪着琉璃瓦的光泽，拓宽着茫茫无限的空间。飞鸟在礁石边惬意地梳理羽毛，快活地讴歌着。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大海吗？
可曾经与我怀着同样梦想的猴子去哪了呢？它是随着滚滚潮水，在我的生命中渐渐远去了吗？
天色渐渐黯淡了，圆滚滚的月亮高高挂起。月光洒在我的脸上，像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我闭上眼睛，迷糊中，潺潺的流水声和群猴的嬉戏声夹杂着微风远远飘来，破茧的蝴蝶轻盈地扇动着五彩斑斓的双翅，簇簇绿叶黯黯失去了光泽，花草们病恹恹地耷拉着，漫漫月光下，遍体鳞伤的猴子微微地咧着嘴笑，枕着浮沉缥缈的梦，与我永久地消失在月色中。
李军盟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