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时代

　　冷铁时代
　　夜晚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黑罩，漫延在无边无际的视野之外。然而它依旧罩不住城市发出的各色的光，每一把都似利剑，黑夜变得千疮百孔。
　　街道照例是一溜烟的泛着金色光的路灯，从城西到城东，像流动的水，波光粼粼。人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去。感受鲜活的生命力，汲取残存的温度。
　　街市如昼，沿着灯光奔流，人群啊，穿梭着。从玻璃橱窗里能看见在大商场里马不停蹄的人，他们以优雅的姿态，和时间竞走。电梯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各种雕饰的灯百花竞放。
　　L拢了拢廉价的西服外套，拉开玻璃门从万象城中走出来，虽然是在南方，然而夜晚依旧有一种难言的凉意，尤其当一辆辆车从身边快速驶过，带起一阵风摩挲着皮肤的时候，还有一股难闻的尾气直冲进嗅觉胡搅蛮缠。
　　“啊，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被辞退了。万象城包罗万象，却唯独……”
　　L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幢灯火煌煌的水晶大楼，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马路对面走去。对面是一座更为高大的写字楼，也被玻璃包裹着，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黑色金属的光泽。这种高档写字楼对外面的世界了如指掌，外面的人对它却只能凭着想象。
　　回去的路灯越来越少，路边的景象次第黯淡，像进入一张老照片。这里是郊区，许多地方堆着沙土，正在施工。楼还是旧式的筒子楼，满是烟熏的斑驳，大概是这城市的遗老遗少。好在交通方便，租金便宜，又临近小吃街，对刚进入社会打拼的人来说是不错的待遇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这里是火车站，晚上火车的声音让人难以入眠。
　　这样想着，L听到一声长鸣从远处射来，高架上，是一辆绿皮火车，缓缓进站。站在远处的人能看见火车中空余床位座位以及稀稀拉拉的旅客。与此相对的，正好一辆动车以极快的速度和绿皮火车擦肩而过，一片白茫茫的，刹那间，什么也看不清——
　　“不正是如此，我自以为是地放慢速度等着和你相遇，而你早就背向而去，我抓不住一片衣角的影。”
　　很多年前L也是坐着绿皮火车南来求学的。
　　听别人说这里有最好的经济，有最好的发展机遇，总之是个可以“捡”黄金的地方。
　　L常去一家美术馆，对摄影她有着极大的兴趣和极强的天赋，用最便宜的傻瓜相机，也能捕捉到那一刹那的独特风景，像人的眼睛。
　　美术馆前有一座爱神的雕像，通体雪白，她以依恋的姿态拥抱着什么。美术馆的蓝色玻璃，反射了太阳光，使雕像一面呈现出蔚蓝色流动的晕，一面又灿灿得显出圣洁的环。L最爱的就是驻足在这座雕像前静静地看，寻找最新奇的视角，呈现。
　　雕像的旁边有一丛翠绿的芭蕉。
　　那一天，L为了市里的一个摄影比赛，到这里来取景，获奖者的奖金最低也有五千，大约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云翳翳的，爱神仿佛失去了光芒，失去了神圣感，突然拉近了距离。那蜷曲的头发披在身前，缱绻的眼神明亮而动人。L向后退去，调整着姿势，变换角度和焦距，一瞬间定格了这个画面。
　　L刚想直起身，却一不小心向后退了一步撞上了一个有温度的实物，心里一惊，赶忙转过身，微微低头，轻轻说了声“抱歉。”
　　那人也恰好转过身，轻轻笑了一声，“没事。”
　　“——哈，你也是来摄影的？真巧。”
　　L闻言本想走，却不料还有下文，一时恍惚。她抬起头，看见那人身上穿着米白色的短袖，卡其色的裤子，一头短短的头发，浓浓的眉毛，略微扬起，笑的很开心。
　　“啊这家美术馆其实不大，离市区也比较远，展品不多，竟然还会碰到喜欢它的人，实在让人意外。”他解释说。
　　“是，正因为人不多，我才喜欢这里，静静的才能好好欣赏啊。况且这家美术馆的装修很有印象派的风格。”
　　“看来我们有许多共同爱好，不如交个朋友，难得碰到一个兴趣如此相似的呢？”他伸出手。
　　L略微有些迟疑，风轻轻撩动芭蕉叶子，云渐渐散开，太阳姗姗来迟。L摄影是个野路子，所有的美的捕捉都来自内心的感受，如果有人能交流也未尝不是好事。她略带不确定地望着他，交换了一个笃定的微笑，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在附近的咖啡馆，交换自己摄影心得。
　　L了解到，M先生也是北方人，他是跟着父母工作调换暂居在南方，在不远的大学里读书。他们的话题领域越来越广，从北方一直谈到南方，漫长漫长。午后的爱神全身沐浴着金色，背对着咖啡馆的人们，那一株芭蕉兀自摇曳。
　　三个月后，L收到了她的获奖证书，二等奖，比预估还要好，八千奖金呢。
　　“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庆祝一下啦，今晚，我们去酒吧喝一次怎么样，不醉不归。”
　　L也很高兴，这一次的获奖是对她极大的肯定和鼓励，最重要的是这一份喜悦有人能分享，于是她点点头。
　　“夜色”是靠近市中心的一间不大的酒吧，走进去全是木质的阁楼装饰，几张小圆桌旁边各围着三张沙发椅子。灯光是蓝色加一点黄色，头顶是梵高的星空，灯饰做成星星的形状。里面并不吵闹，放着《小夜曲》，人很少。
　　M貌似是常客，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点了杯特其拉。L是第一次进酒吧，看着酒柜上琳琅满目的酒种，一时茫然的很，又觉得很尴尬。
　　“hey，给这位小姐来一杯蓝色玛格丽特吧。”M若有所觉。
　　“ok”
　　L略显局促，有些慌乱的坐在旁边。她左看右看地分散注意力，又觉得这里这个地方真的很美，如梦如幻，什么都看得清，又什么都看不清。
　　很快一杯蓝色的酒上来了，像阳光下的海水。
　　L轻啜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开始大口喝起来。
　　“你慢点喝，虽然度数不高，但你这样喝也是容易醉的。”
　　L觉得脸有点烧，内心一阵尴尬。脸上漫上烟霞，倒真有一种酒精上头的感觉。M觉得心跳有些快，平时L总淡淡的，发丝遮盖住眼角，在这灯光下竟有诗一般的余韵。他猛地喝一口酒，冰凉的触感经喉，依旧觉得眼神些许迷离。L抬头便是这样一幅情景，对面的人眼神澄澈，像银河，。两个人的呼吸交缠着，感受到彼此的灼热，不知是谁靠近一点，两片薄薄的唇，有些许凉意，恍然惊醒，黄粱未熟。
　　“咳，抱歉，今天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正式恭喜你，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嗯，谢谢。”
　　L回到宿舍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忽然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点点凉意，仿佛在心头经久不散。她觉得有些东西破了，而有些东西牢不可破。
　　三年很快如白驹过罅隙。三年里，她学会了记日记，有些东西，无人可诉，必须让它流于故纸堆里，直到化为灰烬的那一天。
　　三年里他们仿佛无话不谈，也去各地摄影，有无数的瞬间被定格。
　　07年12月12日
　　阴雨绵绵
　　今天阴雨，不适合出去拍照。无聊的很，不过他想到了互相给对方写信的方式打发时间，据说是为了以后留作纪念。我觉得他想的太远了，同一个城市寄信件，也很emmm有创意啦。算不算每天都有新的尝试？
　　08年 12月25日
　　晴朗
　　放假的日子适合去拍照。真好，香港真繁华啊！我们去了皇后大道，又去了喜帖街。可惜车水马龙的都在为圣诞节庆贺，都在狂欢呢。我们只是慢慢地逛，很美。不过皇后大道既没有皇后也没有皇后雕像，喜帖街也没有喜帖啊。
　　09年6月21日
　　雨
　　他说他要走了，我……
　　明天就是L的毕业典礼，她收到了M的一条祝贺短信。昨天他们在那家酒吧告别，告别得很平静。这是她第二次进入“夜色”，她画了最好的妆，把前一晚哭的痕迹一一埋葬。
　　“我……”
　　“我……”
　　节拍一致。
　　“我要走了，这次是出国，我爸申请加拿大的国籍，可能不能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了。很抱歉，我永远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一句出国把她准备说的话全部掐灭了，能说什么呢？他能出国，她不能。她的父母都在国内，她也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她没有理由，没有资本，也没有能力，什么都没有。
　　“那很好啊，出国那是多少人的愿望啊，很好，很好的。你当然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一晚结束的很早，想说很多，但又不必说。他们都需要回去整理整理。
　　L回到宿舍，躺下，想了很多很多……
　　电视机里放着老掉牙的剧情，一女子因为分手想不开，从巴黎铁塔上一跃而下……
　　“往事如烟如尘，为谁翩翩一纵，是花开过不够，是风吹点点飞鸿……”
　　L回过神来，原来过了那么多年了。火车的车尾永远不能相接，否则未必是圆满。
　　工地上的机械声嘈杂，她缓缓走上楼梯。生活还是这么单调，没有了不同的照片，没有了信件，没有酒，没有了烟，还是要为明天的工作发愁啊。
　　L打开日记本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唯一保留的习惯，用钢笔在新的一页上划上一笔，记下：
　　12年12月12日
　　晴
　　玻璃是冷的，路灯是冷的，风是冷的。但是明天还是新的一天，继续加油，努力饱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