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月是渐渐入冬时。逐寒的风拍在身上仍有刺骨的凌迫感,还夹杂着一些尘土,在这昨城市的上空扬扬的飞过。此时正是凌晨一点,薄奚边上楼梯,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袖口上仍带着打架过后的血迹,凝固成深红色。他轻轻挽起袖角卷起,抬头看看那扇门,门有意无意的虚掩着,有一点光。脚步微微收住,然后走上前毫不犹豫的推开那门。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少年的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坐在沙发上,似乎故意在等着薄奚的到来。茶几上可以看见摁掉的好几根烟,看来是等了很久了,侧头看见薄奚,眉头倏地蹙起,带着盛气凌人的威迫感。四目相对,两人没有一点点的退缩和服从,有的只是目光灼灼的对视,也是个更漫长的沉默。
“你是打架了吧。”
少年的父亲缓了缓神情,背也慢慢的松弛,然后吐出一句陈述句,没有任何的疑问,好像是毫不迟疑的相信,只是很平淡的确定着,却令薄奚心生厌恶。他讨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把自己看透了的样子,这让他感觉自身的卑微与渺小,但也只是心里死死的抵触着。
“以后就不要了。”
轻轻地叹息着,转身走上楼,留下了一个沧桑的背影。
像是忽然被人折断的思维,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薄奚愣了一下,晦暗不清地笑起来,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下意识紧紧的握紧了拳头,轻描淡写地冲那个背影说:“你又不是我父亲。”
[二]
一个小时前。
赌场在无安大厦停车场的转角,顺着转角一直走下去就是了,很偏僻。赌场里因为节省,没有安装空调,只有几个看上去吹的哗哗响的大电扇不停的转,电扇的扇片上已经裹上头厚厚的灰尘,转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堆细菌在跳舞。在赌场里大部分是男人,因为有的人输了之后没钱压,就会动用“武力”解决一切。这真是个不错的方法。
薄奚穿着白净的衬衫,俊秀的五官在整个赌场里似乎显得不太协调。几个男人将衣服褪下搭在肩上,然后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像个学生的少年,虽然手上的赌注已经所剩无几,但是脸上却还是从容不迫的神情,着实是令人不快。
等到薄奚将手中的赌注全部输光的时候,那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围拢过来。薄奚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着他们。他深知,只有大胆的迎向他们的视线,让自己看上去淡定自若,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戏弄,受人摆布。走在全前面的人脸上划了条疤,很恶心,看上一眼就觉得不舒服。薄奚“啧”了一声,然后不屑的别过脸。
“喂,小同学,你的赌注已经没有了吧?”
“我们给你选一个赌注怎么样?不是钱,这样可以么?赌大小。如果你赢了,我给一万;如果你输了,你就去打你爸一巴掌。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戏谑。
薄奚终于转过头来了,冷冷地扫了领头人一眼,然后说:“滚。”
内心的仇恨翻滚起来,呼啸着向前覆盖着,吞噬的不仅仅是理智而已。
——因为,我又没有父亲。
[三]
薄奚是被男人从小带到大的,所以只能称呼为“少年的父亲”而非是“薄奚的父亲”。对于薄奚的身世男人也只是只言片语的草草略过,目光躲闪,也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或者是介乎于两者之间。但是对薄奚都毫无关系,因为他恨他,他恨这个只给了他一堆无用的奢侈品,真正仇恨的开始,还是在两年前。
那时候薄奚正在上初一,成绩一直很优异,但是由于他家世富裕,所以总是有些人有意无意的疏远他。或许那些人仅仅是单纯的认为,“这个男生家庭很好的,和他在一起自卑”,而当时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却是这样理解“因为家庭优异他们讨厌我”。然而内心的抵触却还是很平淡的。
九月升初二的时候,正处于叛逆期的薄奚和班上的一名男生到外面的小卖部买东西。那名男生是个坏孩子,虽然薄奚有钱,但是从未尝试过偷东西的感觉,光是想想就很刺激。最后,在薄奚准备开溜的时候,被监控器发现了,男生本来是接头的,但是一看不妙于是先逃走了。薄奚虽然知道自己犯了错,内心却很平静。他惊异于自己居然很喜欢男人焦急的赶来,这是平常从没有过的关心。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少年的父亲赶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别动他!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给你们很多钱,他只要想偷,尽管让他拿就行!”
周围投过来同班同学的鄙夷和不屑的目光,少年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泪水流了下来。
[四]
十六岁的薄奚从那天起一直没有回到学校,就随便在公园闲逛。他有听说过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会有几个混混打扮的人在附近走动,从来没试过和不良的人过深接触过,竟然从心底油然起一股叛逆感,就这样试着堕落下去,好象也不错啊。
总算等到了那几个男生,看上去比他大一些,但穿着却很成熟,可能在这附近混的不错。薄奚不卑不亢地的走向那个走在最前头的人,听自己说完了原由之后,头头笑了一下,爽快的答应了,爽快地令人倒有些怀疑了。他知道他们需要人,但没有经过任何的提问,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么。
“——薄奚。”少年的父亲手拿着公文包的,在远处低沉的唤了一声,目光带着疑惑,扫视着他们几个人。落到头头那几个人的时候,明显有些惊讶,慢慢拧起眉头。“我们回去吧。”他定定地看着少年,掷地有声地说。
薄奚并不逃避那灼热的目光,也不顾身旁头头的诧异。这么有钱的人,用的了投身于他们黑社会么?该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他坏坏地笑笑,然后附在少年耳边说了一句话,待到薄奚点头后,才快速的拉过的薄奚手往前跑。少年的父亲怔了一下,走向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但是却被其他两个看上去挺强壮的男生拦住了。
少年一直往前跑,风渐渐变的嘈杂,偶有传来头头的嘲讽地笑。
“喂,那个是你的爸爸吧?看上去蛮有钱的挨。”
“不是。”
“哈哈,看就知道你很恨他啊。这只是个见面礼嘛,帮你报仇。所以,只是踢断助骨,没有关系吧?哈哈。”
停泻了三秒,“……没有关系。”
天空上的云层也像羊群似的,非常欢快,不断的向前跳跃着,跳跃着,然后逐渐的重叠在一起,再相互的交错开,虽然是因为风力向前,却是一高一低的飘着。
——是真的没有关系了吗。
[五]
因为在S市是小混混们的聚巢点,所以薄奚就跟着头头坐火车来到S市。薄奚并没有帮他们太多的忙,只是偶尔在超市偷东西的时候帮着看风而已。但是他们却待他不错。
这次的行动薄奚没有告诉男人,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即使说了又如何,大概会不同意的;即使不同意又如何,他绝对不会屈服于他。这样的话,一切又显得太复杂了。而且,这是他的事情么,何必向无相关的人汇报。像木偶一样。
来到S市的时候,头头招了一辆的士。习惯了平时坐霸王车,所以下车时想要赖掉不给钱。偏偏这个司机太执著,死拉着头头的衣角不放,哭着说家里条件很困难,少了几个钱也是要命的啊!总之,是要多惨有多惨。一向见惯了这种排面的头头早就习以为常,薄奚默默地走过去,想从口袋拿钱的时候,却被头头一把推开。
“我是那种心软的人么?你这个样子怎么混饭吃啊!看我来。”说着,利落的从包里掏出一把小刀,想要吓唬吓唬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人。自己是大哥耶好不好?总不能就这样丢了面子,是吧?
原本是真的打算吓唬吓唬而已,但司机却是拼死一博的样子,像是想要和头头同归于尽,明晃晃的刀子两个人争夺了好久。等到薄奚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上就已经是一摊血迹,红的触目惊心。头头的手一抖,刀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六]
派出所里,薄奚和头头并排坐在了黄色的椅子上,对面是一个穿着警察服的男子,正在询问他们的亲属电话。头头颤巍巍地解释说,家里真的没有亲人,父母早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出车祸了,而其他的亲戚也真不认识,因为没有来往过。他是在街边晃荡惯的。
男子一笔一画的记录下头头说的所有的话,然后转头问薄奚。白净的衬衫上没有沾染上一滴血迹,脸上也是平淡自若的神情,没有任何困惑悲伤,比头头看上去更加棘手。
薄奚起先一直都不说话,在头头的恳求下,他俯下身,轻轻地写下了一个号码。
少年的父亲是在十五个小时后赶来的,仍然是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沉重。工作人员只是简单的告诉了他情况,然后拿出一份东西让他签字,最后,才怔然地想起问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少年的父亲转身看看薄奚,“我是他的父亲。他是我儿子。”
像是凝聚了所有的力量,
——我是他父亲。他是我儿子。
[七]
签完以后,薄奚和头头很快就被扣押了,那位警察告诉他,由于薄奚未成年,所以可能是无期徒刑。少年的父亲默默地点头,又拍了拍薄奚的肩膀,接着转身走向大门。就在快走出大门的时候,薄奚低沉地叫了声:“爸……”。那背影带着经历过沧桑的沉重,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拳头朝天空挥了几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些在心底一层又一层的,不断堆积起来的保护自己的茧,像是瞬间被突破,然后翻滚出来那汹涌的热浪,拍打着。少年缓缓地蹲了下来,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承受了太多不能相信的重量,爱与恨温柔而又残酷的纠缠在一起。他轻轻地哽咽了起来。
[八]
“……最后少年入狱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父亲最终也没有告诉少年的事情是,薄奚真正的父亲其实是被薄奚捅死的,是五岁的时候吧,他爸喝醉酒之后,在失手杀掉了自己的老婆,薄奚是出于自卫,然后……”
“其实少年的父亲在收养了薄奚后,没告诉他事实,是怕他受打击吧。”将近六十岁的老年人身旁,是一个快十四岁的小男孩,纯粹而明朗的清笑着。
“我想,是吧。我当初,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低低的,又近似是无限深沉地说。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