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站在后意识流时代的起点
上个世纪初,也就是大约一百年前的今天,有一个名不见经的小职员在他位于奥地利的不为人知的寓所内,写下了格里高尔由人到甲虫的变异——在卡夫卡的世界里,诡变升华为一种隐藏的社会疼痛,然而当时能够与他共担这一种悲哀的,却只有他背上负着的沉重的甲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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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后,当弗兰茨·卡夫卡在现代文坛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无数学者专家竞相研究他生前的所有中短篇小说的时候,异化却已然走向它的另一个端点。而这个端点,对于强调意识的当代主流思想而言,无疑又将是挑战——而这个变异,从形象上来看,正是甲虫到蜗牛的蜕变。
一 甲虫正传
马歇尔·格鲁班德已经在电脑前工作了长达11个小时了。他的头上戴着耳机,话筒被扳到最上方——作为二级员工,他以此为区别于接线员实习生的荣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更新的老式话筒与马歇尔小而棱角分明的脑袋形成鲜明的对比,远看着几乎有的令人发笑。马歇尔的母亲是南亚移民,因而他的皮肤也显得比一般人要黑些。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背部是微微弓着的,趴在白色的桌面上如同一只在白玫瑰上栖息的甲虫。
格鲁班德有一个亚裔的女友,是他念大学时的同学。从前他当接线员的时候,每当上班,女友便会拨通他分机的号码:格鲁班德努力地去遣散这一干扰,他甚至愿意记住每一个女友使用的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不遗余力地把它们一一输入进黑名单里面——由于不能出现在公司的黑名单内,马歇尔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每当看到这些号码,便轻轻按动“REJECT”的按钮。
他的努力与专注很快收到了主管的注意,这个没有经验的计算机程序员终于干上了一份他对口的工作——程序设计。加薪显然也让女友感到满意,很快她便不计前嫌地主动放弃了上班期间打电话给格鲁班德的想法——由于日常人物都会在常规会议上交代,即便其他紧急问题也只需通过公司内的联网便可实现,格鲁班德头上的触角正式转为一种形式上的示威。“甲虫”是这个月以来唯一锲而不舍地成天佩戴耳机并将话筒扳倒最上的集体办公室员工,他高傲地炫耀着自己的升职,正如耀武扬威的花瓣上的小虫,宣告着这片花瓣上甘露的归属。
格鲁班德很快得到了新的好消息。荧光屏闪烁着部门主管的信息,这位资深的程序专家告知他,他即将作为整个公司研发新项目的一员参与一个重要创新产品的设计,并将获得一个二人的办公室,以及一部配车作为奖励。马歇尔觉得自己的神经已无法像眉毛那样得到大脑终端的控制,不自觉地和整个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办公室的空气一起上扬。他为触角的退化感到荣耀,因为,从明天开始——佩戴“触角”就不再是一种必须,而是一种富裕象征的累赘。
而勤勉的格鲁班德先生正需要这样一种百利而无一害的精神支柱。
二 退化之虞
两个人的办公室对于格鲁班德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不会再有邻座的毛头小伙过来借火借烟,也不需要在工作间歇长途奔波到走廊尽头的咖啡机。马歇尔如鱼得水。不,他现在甚至都不再是马歇尔,所有的人都叫他格鲁班德先生。从前签字的时候他都不厌其烦地签上马歇尔·图瓦·格鲁班德,而现在,他可以骄傲地以一个大大的M带过前面的一切。他叫做格鲁班德先生,或许,是“甲虫·格鲁班德先生”或者是“优秀的程序师Mr.G”,但绝不是马歇尔了。
同办公室的是新招聘的部门行政副总监。虽然官位不高,副总监却是一位年逾四十、头发都有些泛白的中年人了。他叫布鲁斯·维根海特,据称此前曾为不下二十家公司服务过。维根海特先生除了日常的招呼之外,几乎都在处理公务或者是看报纸——他佩戴款式陈旧的老花眼镜,玳瑁的镶边常让格鲁班德回忆起他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时光。与格鲁班德不同,布鲁斯没有“触角”。他从来都只用一双眼睛去解决问题。他的眼睛是水蓝色的,尽管没有看上去来得那么可靠,却总是炯炯有神。格鲁班德从不以眼神回应——他头上高高竖起的那根黑色的、时而发亮的东西,就是他最敏锐的回答。
再没有人愿意用headphone这种媒介与他联系。因为用这种方法找他是靠不牢的。“甲虫——不,格鲁班德先生的原则就是,他不使用我们公司中层以下员工的通讯设备,”他的助手小野庆昭对前来洽谈事宜的部门新同事说,“他每天佩戴耳机,但是长时间都是处于关闭状态的。”问题是,每到上班,耳机就像被强力胶水粘在他头顶上那样,从不离身。高昂的触角也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周围的许多人,除了布鲁斯·维根海特之外,所有的人都对他的表现噤若寒蝉。
16天在双人办公室的生活之后,马歇尔的程序设计已经获得了突破。
但当疲劳了一天的他企图拿下耳朵上的东西时,却发现它被牢牢地固定在脑袋上了。顺势摸上去本该只有一根的话筒线,竟在右侧长出了一模一样的一个——在短暂的空白之后,马歇尔伏倒在办公桌上,他的口中流出某种自己都不能意识到的黏液。维根海特早已在下班时间到的时候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对面的办公桌上空空如也,只有那一副疲劳的眼镜还盯着马歇尔的惨状。
三 蜗牛之变
凌晨的时候,马歇尔·图瓦·格鲁班德先生还误以为自己在家里等待上班。可是当他正想伸一个懒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一个十分奇诡的空间中——躯体仿佛螺旋装的分布在这个空间之内,与外部联通的只有自己的头部。昨天还粗短有力的手臂不知何处,却没有丝毫的疼痛感——他感到有一种流体正在从自己的身体中渗透出来,但是它们在那个空间的限制下千转百回——自己待在一个“壳”里面!毫无疑问,甲虫·格鲁班德将不再是一只甲虫,而成了某种软弱的动物的放大版。
而他原本被忽略的双眼,正长在柔软的触角上。渗出的体液将他的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几乎镀上一层脆弱的银白。“马歇尔可不是个可怜虫,”他自我告慰道,“我还有触角,我还有触角——”虽然这触角变得柔软,却依然能够感触外面的动静。晨光熹微,格鲁班德企图闭上双眼,暂时忘却即将面对的痛苦;然而,他并没有眼睑。他从前并不知道对于一个小动物来说,有比触角更为重要的东西:然而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主动出局的机会,因为,他只是一只蜗牛。
可是无论是作为人、甲虫还是一只简单的蜗牛,马歇尔的字典里都没有“放弃”这个词。况且,横在他眼前的模糊不清的真相,他已经受够了,他是一个变异的被观察体,但他的眼睛却永远不能注视自己。马歇尔挪动着身体爬下椅子,他的肉躯变得有当初的3倍的肥胖,重量连自己都几乎负担不起。他把整个身子都从轻薄的壳里面拉出来,任凭黏液在地毯和桌面上任意流淌。办公楼里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迅速地将他包围——门紧紧锁着,这是他昨天在维根海特离开之后就立即做的。他对女友说,在这些天里忙于业务而不能回家是正常的——可是现在,黏糊糊的身体根本就没法抓起钥匙开门,格鲁班德的整个身子贴在半透明的玻璃上。他重到使得自己难以呼吸。“那么,伙计,”他想,“就让我等着你们来吧。”黏液不断地从皮肤中渗出来,充斥这整个脆弱的小房间。如果这样还不够让他自己感到恶心,那么成群结队出现在附近的白领的目光几乎让他的神经产生缩回触角的冲动。可是他不能。
“看呐!那是什么?”
“不会是格鲁班德先生的新宠物吧……”
“怎么这么大……”一位张大了嘴巴的实习生用手比划着,蜗牛比他撑开的手臂还长,有半个人那么高。
“不会是新送来的机器人样品吧?这样的产品社会反响会不会……”
蜗牛只觉得不断地有液体从它的触角顶端流出。但他却疑惑那是什么。眼前刚刚获得的清晰被一种更稀薄的光线打破,一切回归模糊,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死死地盯着门边悬挂着的印着自己名字的卡片。那种该死的液体又来了,格鲁班德想用沾满黏液的身体去擦干这种液体,但无论如何,他这么做只是使得这里的情况更糟。
四 触角之死
维根海特在上班时限的30秒之内准时来到办公室门口报到。门是锁着的,所有人都在议论着为什么今天一向勤勉的马歇尔·格鲁班德迟迟没有现身,就连门都未及打开——维根海特只是默默地拔出了自己的钥匙,打开门,然后愕然地靠在离办公室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程序工程师马歇尔·G不见了!剩下的唯有一只肥胖的巨型蜗牛,摊在门边的沙发上苟且残喘。有人喊道——“怪物!”周围的看客都退了三部,连部门经理的手提包都落在地上。所有人如临大敌,一个机敏的小打字员见机便喊道:“戳它的触角,戳它!”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明智到不能再明智的决定。维根海特拔出一根近五尺的橡木手杖,精确无误地向格鲁班德的眼睛刺去——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伴随着眼前一黑,他的触角缩到里面去了。紧接着,他们故伎重演,蜗牛的眼睛都没有视力了,所有人一拥而上,因为忘记洗而发酵的咖啡杯、与前女友拍的伤心照、吃不完的苦味黑巧克力等等,所有的东西都砸在马歇尔的如同螺旋般弓起的背上。所有人都有一种奇特的快感,寻找工程师格鲁班德先生的兴趣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在蜗牛有些刺耳却又一种辨别不清的熟悉的尖叫中,维根海特和部门其他主管们一道将它抛下了二楼。下面是还未种植过的花坛,整个公司的期待与当年的格鲁班德先生那样,都还很年轻。
直到风平浪静的第三天之后,才有人敲响了维根海特办公室的大门。来人叫金承姬,是失踪工程师格鲁班德的未婚妻子。“马歇尔去了哪里?”金不解而焦急地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那么,金小姐,请等一等,”布鲁斯·维根海特翻开了今天的报纸,找到寻人启事的那一页,戴上眼镜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在那副眼镜到达他鼻梁的那一刻,布鲁斯忽然惊叫起来——“天呐,那是什么!”断裂的触角,已经变得干涩,甚至瘪了下去,黑色的肉质发出腐朽的气味。但他能够辨别得出来,这正是马歇尔所戴的耳机上话筒的样子。维根海特和金冲到窗前去看被扔下去的马歇尔,却一无所获。马歇尔的失踪案件一直在警局有备案存档,可是五年之后,除了楼底花坛内层出不穷乃至于渐成泛滥的蜗牛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反常。
顺便一提的是,当我看到金承姬的时候,她已经是特蕾西·金·勋伯格太太了——就是在她去找维根海特的那个早晨,她邂逅了她一生的伴侣:那个在刺杀蜗牛行动中表现得格外神勇的小打字员。
维根海特先生现在已不再从事行政管理行业了。他已成了著名的悬疑小说作家——他最有名的一句话莫过于:“当蜗牛缩回触角都不敢面对的时候,人们却瞪大了眼睛——有人说,那么这样的话,我们谁不都有一对坚利的触角么?”据说,布鲁斯现在也不看报纸了,由于经济状况的改善,他每天请钟点仆人为他朗读——这样一来,玳瑁眼睛便被送到了旧货市场,也让小商小贩们获得了实惠。
终·什么是真正的“触角变异”
对整个世界的疲软与冷漠,恐怕才是触角变异的真实诱因。人类的冷漠不再体现于一种棱角——不再体现于抵触,而是体现于一种幼稚而不可理喻的脆弱。可以说,这不再仅仅是一种“生活疲劳”、“情感疲劳”,而是一种“意识疲劳”,乃至是崩溃。对于这样一种负面刺激发展的变化,人类必须要经历拯救成为徒劳的痛苦……而这种无人回应的疼痛,又要我们去经历多久?
逃避,难道不是在让痛苦延长?而盲目的光荣,是否也在把我们都变成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