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

　　夫兵者，不祥之器。——题记
　　
　　
　　
　　引语
　　
　　命运就像是鸦羽，带着凛冽的风从少年身边擦过，已经很小心，但是少年仍是被风刀刻出一道深入骨髓的伤，随着时间推移，化作巨大而丑陋的疤痕，沉没在心底。
　　
　　
　　
　　1）
　　
　　鸦很早就明白，他注定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只不过因为比较昂贵，所以很少出鞘罢了，出鞘不见血不回头。
　　
　　与他同批的人，每人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据说是宿命的终点，没有谁能逃得过去。在从集训出来的时候，别人多是挑些吉利的名，想着能有个吉利的结局，只有他默默选了一个没人要的名字，鸦。
　　
　　为什么要选这个名字呢？鸦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从集训的屋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就是落在枯树上等着开饭的乌鸦。这个屋子进来的时候有五十人，如今出来也不过五人罢了，其他人或多或少堆在了枯树下。
　　
　　他是孤儿，无牵无挂，也不用要个吉利的名字，就算有幸活着离开这里，他也想不出要去哪里，去做什么，索性就选个不是很吉利的东西，和这些不是很吉利的飞禽做个没血缘的亲戚，毕竟美好的东西总是毁灭的很快，这种不讨喜的东西反倒活的更久。
　　
　　就这样，已经过了十年。
　　
　　他给自己起名叫鸦的时候，只有九岁。同一批的五个人，除了他以外，最后一个活着的，也在三年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失手被捕，然后莫名其妙死在了牢里。他的名字叫凤，听起来挺吉利的，就是最后没有涅槃重生的剧集了。
　　
　　后来那个任务，是他顶替完成的。凤之所以失手，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目标一家有个女儿，鸦猜测多半是凤想起了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果他亲妹妹还活着，和这个女孩应该差不多年纪。
　　
　　呵，落毛凤凰不如鸡。
　　
　　2）
　　
　　鸦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可能生活环境有着云泥之别，但是每个人都活的很努力，丝毫不吝啬自己的付出。买鞋垫还有一些小物件的老奶奶，推着冰柜买雪糕的老爷爷，还有一些匆匆而过的白领，无忧无虑的孩童，等等，各式各样的人在大街上都能碰到，鸦看着他们，就像是沾了些人气，可以假装自己生来就属于这里。
　　
　　但是，那也只是假装而已。
　　
　　这个组织的现任首领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身材相貌看起来很普通，头发不长，也没些奇奇怪怪的纹身，除了双眼睛过分灵动之外，根本看不出是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他平时跟人说话的时候和和气气，却不知为何大家都很怕他。
　　
　　说来奇怪，自从他两年前成功让老首领消失，这个组织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弄过集训了，当年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小屋，如今曝晒在阳光下，也有了点温暖的感觉，仿佛魑魅魍魉变成被子上的螨虫，被太阳晒出一股独特又令人安心的味道。
　　
　　新首领的来历大家都不清楚，曾经鸦想打探，后来发现活着的人对这个人都一无所知，然后他就放弃了。这个位置谁愿意坐谁做，反正鸦也不稀罕，横竖就是个分任务的靶子。
　　
　　给他分任务就出，完成了就完成了，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就搭进去，毕竟和这个名字一样，不吉利也不重要。
　　
　　3）
　　
　　不过这两年，鸦基本上每年也就接到一两个任务，很少但却很棘手，熬着熬着，倒成了组织里资历最长的一个，毕竟其他人早都送在了普通的任务和无尽的内斗里。
　　
　　有一日，鸦掰开手里的面包，闲闲地倚在那棵枯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乌鸦，一群黑里有一只白色，鸦看着那只白色的乌鸦，正巧那只白色的乌鸦也看着他，然后轻巧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啄了下鸦的耳垂。
　　
　　忽闻有人轻笑，鸦猛地回头，看见年轻的首领提着一袋子鸟食，鸦群呼啦啦落在他的身边等待投喂，除了那只白色的。
　　
　　“它喜欢你。”首领笑得很狡黠，“我记得你是鸦。”
　　
　　“嗯。”鸦算是回应了一声，本想着立刻离开，却被阳光和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的笑容晃了眼，不明所以顿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再告辞的理由，因为这个男人有点奇怪的自来熟。
　　
　　男人招呼他，要他一起把鸟食打开，鸦便去了，肩头白色的乌鸦转动着红眼睛，安分地收拢翅膀，偏头看着。
　　
　　“你的名字很独特啊。”男人笑着说。
　　
　　鸦沉默了一下，没接话。不过男人也不觉得尴尬，吹了个口哨，唤了几只还在树上观察的乌鸦下来，继续在鸦的耳边喋喋不休。
　　
　　“哎，你知道我的名字嘛？我叫……”男人卡了下壳，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我叫朱雀。跟我同批的几个人，可把青龙白虎玄武都取了，就剩个这红毛畜生，哎，想想他们起名字时有多嚣张，我就有多气。”
　　
　　“可是他们……”鸦皱眉，他听说过这四个人，当时这四人可以称得上传奇，除了当时的首领和他们自己，没人认识他们。后来在一次任务里，折了三个，就活了一人，那个首领两年前失踪之后，就没人知道活下来的究竟是谁了。
　　
　　朱雀嘿了一声，还是笑意未减：“是啊，他们都没了，剩我一个了。”
　　
　　“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鸦疑惑。
　　
　　“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很有眼缘吧。”朱雀拍掉粘在手上的鸟食，伸手想招呼那只白乌鸦过去，奈何白乌鸦就是不动，场面一度很尴尬。
　　
　　朱雀摸摸鼻子，率先打破沉默：“算啦。你来做我的心腹吧，我当了这么久靶子还是孤身寡人，也太心酸了。”说完，他还很欠揍的补了一句，“毕竟都是扁毛畜生，看的对味儿。”
　　
　　对你个鬼味儿。鸦默默吐槽。
　　
　　4）
　　
　　后来，鸦就成了朱雀的左右手，组织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那只白乌鸦，变成了他的宠物，整天跟着他，寸步不离。
　　
　　“我可真嫉妒你呢。”某日朱雀吐槽，“我喂了那么久，便宜了你。”
　　
　　“切。”鸦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个冷笑。
　　
　　又过了一年，在出完一次任务回来，鸦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再训练杀手了呢？当时朱雀好像喝醉了，又好像没醉，他说因为悟了。
　　
　　经典问了等于没问。鸦叹了口气，再也不提这事。
　　
　　朱雀在位这几年，组织里的杀手出任务的时候多多少少都出了点问题，以至于被警察盯上，最后，竟然只剩下鸦和朱雀。两个人东躲西藏，像是惊飞的鸟，鸦在最后一次陪同朱雀喂鸟的时候，将那只白乌鸦送回了鸟群。
　　
　　当时朱雀就瞅着他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其实，你知道的。”朱雀大大方方地站在阳光下，挑起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为什么其他人出任务的时候会出事，两个人心知肚明。只有首领才能分发任务，也只有首领才能不露痕迹地让杀手们陷入以任务为名的陷阱。
　　
　　鸦沉默了，这些他早就猜到。他也不喜欢这里，索性就看着朱雀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送到火坑里，然后满心欢喜地想，什么时候朱雀能送他一程，大家一起走，也没什么不好。谁知道可能是嫌弃他名字不吉利，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朱雀还是没动手。
　　
　　“我想留着这里。”朱雀笑着说。
　　
　　鸦打量着朱雀，他一直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心智手段都少有人能比肩，为何他还要选择一条死路，不是说聪明人早都走了吗？
　　
　　“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呢？”鸦叹了口气。
　　
　　朱雀听到，像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这只白乌鸦，鸦群可能容不下你，但是你还有融入人群的机会。”
　　
　　“我？”鸦不置可否，“没机会了，它永远都是乌鸦，不管是黑色或者白色。”
　　
　　“没事的。”朱雀迎着阳光闭上眼睛，“不会有人查出你的过往，在警方能得到的一切记录里，你只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刀，不曾见血。”
　　
　　这是何必。鸦很嫌弃这样的安排，就跟那只白乌鸦一样，明明跟着鸦群飞出去很远，却又转了个圈，回到鸦身边。
　　
　　“你走吧，带上它，别回来了。”朱雀想了想，摘下一直被他藏在衣服里的项链，带着体温，递到鸦手上。
　　
　　原来这是个小U盘。鸦一愣，却被朱雀推了一下，“快走吧，小乌鸦，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那……我走了。”鸦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跑进山林，“你自己保重。”
　　
　　说来也奇怪，鸦并不觉得难过，就是心里堵得慌，这是朱雀期待的结局，不好吗？他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亲手把这沾血的怪物送回地底，巨细无遗，除了心软放走了他这么一只不吉利的东西，其他早都追随自己的宿命去了。
　　
　　也许是他看透了自己，就是个不成器的畜生罢了。鸦默默想着，也渐渐红了眼眶。
　　
　　5）
　　
　　又过了好几年，鸦在某个偏远城市当了个保安，某一次业务培训里，他听到了朱雀的结局，被抓然后判了个枪子。那天回去的时候，他想起朱雀曾经给他的那个U盘，从逃离到现在，那个U盘也被挂在鸦的脖子上，根本没有查看过里面的内容。
　　
　　晚上鬼使神差，鸦打开了那个U盘，像是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谨慎，而里面的内容却不是期待的那样，只是一段很短的视频。
　　
　　像是从一大段视频里截出来的片段，视频里有个孩子，被迫看着最亲近的人被追杀，然后有个人笑着抱起他，说道：“朱雀，这才是浴火重生，你要记住，你是我最锋利的刀。”说话的人，听起来有点像那个莫名失踪的首领。
　　
　　孩子不知为何，轻轻笑了，眼角带着泪，他说：“好。”
　　
　　细细看来，那孩子唯有一双眼睛生的动人，落入地狱，却带着救赎的光。
　　
　　是他呀。鸦关掉了视频，躺在床上忽然困意袭来。
　　
　　梦里他回到当年集训的地方，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屋子中间有个少年盘膝而坐，待他走近，少年嘴角带笑，轻声说：“夫兵者，不祥之器，你这只扁毛畜生，负负得正，吉利着呢。”
　　
　　鸦嘴角一勾，也大大咧咧坐在少年身边，酝酿了半天，最后只蹦出来一句话：
　　
　　“借你吉言。你……还好吗？”
　　
　　“挺好。”梦里少年爽朗一笑。
　　
　　梦醒，天还未亮，鸦却睡不着了，瞅着满天星光，学着梦里的少年爽朗一笑。
　　
　　他自幼无父无母，没个信仰，也不信因果，像是被很随意造出来的物件，麻木地活着，到最后却是从命运手里讨了个头彩，遍体鳞伤却又不损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