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集
一、
客居楚地迩来已近六年，前三年思家念家不得回，后三年有假可归却已无家可依，中秋、重阳、清明、元旦、岁首，概莫能外。年岁渐长，家国思长，更觉漂泊之苦，每每读到漂泊离思的诗词歌文，更是感同身受，以前不能读懂的地方，现在只觉悲从中来。
“悲莫悲兮生别离”，出自《楚辞》中的《少司命》，讲的就是离别之苦痛，别离的感觉，大抵是对心爱的人，才会有生离死别、难以割舍之痛。先秦时代，交通不便，鸿雁传书恐怕亦难以维持，换个地方谋生，可能就意味着永别。至于《诗经》中的“死生契阔”、“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代一双人”、“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仅历朝历代口口相传，现今的文学、影视作品中，也多有借鉴引用，妇孺老少，耳熟能详，只是忘却了其中痛彻心扉的倔强呐喊，先秦古人的爱，不是蹴罢秋千慵整纤纤手，不是歌尽桃花扇底风，不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大抵平静祥和的日子太少，你侬我侬、歌舞升平、生活富足，终归是少数，也难以流传于世，声声撕心裂肺的决绝呐喊，可能说得越决绝，自己的苦痛就有多深吧。
记得有人说什么是最幸福的生活，有人爱，有喜欢的事做，身体健康，便是幸福。可能漂泊在外的苦，便是爱而不得、求而无果、做而无绩、痛而无医，身心俱疲，却是无靠无依。古代人口流动性小，打小两情相悦，可能就死生契阔，一生一代一双人，到老而白头，美满而幸福。再有便是战乱频止、朝政废治，大的社会环境直接影响小的家庭。家国情怀在古代知识分子胸怀里汹涌激荡，最典型的当属杜拾遗、苏子瞻、李易安。我记得这三个人也是老师上课时最喜欢讲的人物素材，当时读的时候以为自己读懂了，原来只是以为，后来才慢慢读出自己的感觉。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这两句出自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两句诗作于安史之乱末期，宝应元年，唐军在洛阳附近接连打了两个胜仗，诗中的蓟北，当时是叛军的根据地，唐代的幽州、蓟州等地，现在的河北北部、北京附近。一个“初”字，将自己一听到朝廷收复失地的好消息就激动得痛哭流涕的画面描摹得细腻深刻，憋得太久，思乡太深，离别多年，终于能够“青春作伴好还乡”，更加衬托出八年安史之乱有家而不得归的苦痛。“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字斟句酌，片云、孤月、离人，怅惘离愁跃然纸上。“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病、独，江边高台，抱病独酌饮酒，如今很多人似乎是学着杜甫，路边烧烤摊抱着冰啤边回忆边流泪。
相比而来，我更偏爱苏东坡，他的才情在我看来便是豪放中不失细腻，忧国政庙堂之得失，也有难以言说的纸短情长。“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被贬不得志的抑郁表达得都那么激昂。“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以物喻人，看上去说的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鸟，其实说的是郁郁不得志的自己。“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怀念手足，去世的子由，你林下长眠，不用被这人间的忧愁烦恼，似嗔恨，又似怀念，你快回头看看，帮帮我吧，忧愁而绝望。“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晚上做梦梦到回到当初一起生活的老家，推开门，你正在小窗旁对镜梳妆。非情深意切、思念至苦，又怎会梦得那么真切。有多少次，我抱着男朋友睡觉，第二天被噩梦惊醒，泪眼蹒跚，有的人时间越久，在你心里的的地位就越重要，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吧。
李清照被称为古今第一才女，“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炙手可热心可寒”、“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天接云霄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张口能来，耳熟能详，字字句句，可见才情。有家国破碎之思，有伤时感怀之痛，有孤苦无依之悲，李清照的一生，伴随着北宋末年元军入侵的铁骑，从和丈夫赵明诚醉心于诗词唱和、金石碑帖研究，到父亲李格非罢官、丈夫早逝、流离失所、改嫁非人、晚年漂泊无依，命途多舛，她的词中也多有反映。我最爱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近来时常蹦入脑中挥之不去、又贴合实际。年纪渐长，时常有种什么都变了的感觉，好多事情也不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熟悉的人可能不在了，经历过的事情也可能再度支离破碎。人越老，越怕有很多自己难以掌握的东西，或是以前明明知道的，只是现在又变了，譬如感情、譬如工作。
年初有首“广东雨神”的《广东十年爱情故事》火遍全网，“人在广东已经漂泊十年，有时也怀念当初一起，已经改变”，曲很老派，老商业情歌的味道，词也很朴实平常。火的切入点在于很多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的广漂可能会有共鸣。现在很多社会的中流砥柱，当年都有南下广东的打工经历。打动人心的从来不是浮华的情话，都是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兜兜转转，告诉自己，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漂泊的感觉，大抵就是回不去小时生活的熟悉，回不去吃惯了的家乡菜，回不去家里的父母亲人，回不去那些年躲在书本堆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回不去年少的单纯和美好。难得有爱，难得有人陪伴，总觉得我除了男朋友，已经一无所有，父母自顾无暇，阿姊业已出嫁，朋友知交半零落，而很多事情以为自己能忘记，却总是熬夜到天明。
取名“落花集”，来源于“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读书凡涉猎有感而发。
安德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