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笙箫是个令父母和所有老师都感到苦恼的女生。也不是说她有多么差劲,完全是因为她精力太充沛了。
如果她只有五六岁,人们会说,这孩子挺活泼好动的。可到了十六岁这样的年纪,精力过剩再也不能让她显得可爱。
学龄前在家打滚哭也不忘偷瞄电视,上学时听课手里必须摆弄东西,因为转笔或者折纸被罚站是家常便饭。班主任还会跟她父母告状:“你女儿像修理工,凡是她手头的任何东西,钢笔啊,卷笔刀啊,同桌的手表啊,都会被拆得七零八碎。”
爸爸妈妈赔着笑脸道歉,没好意思说,前几天家里的电视机都差点被拆了。
林笙箫这样的坏习惯一直持续到了高一,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最终导致了她在数学课上,哐当哐当地敲打坏了凳子的一条腿时,被老师咆哮着赶出了教室。
坏了的凳子被遗忘在教室里,走廊上的林笙箫掰着手指,十分无聊,她从门边伸头探进教室,眨着眼跟老师商量:“老师,罚站太轻了,要不罚我去跑步吧!”
对于她的不知悔改,老师十分愤怒,口水四溅地吼:“没跑完二十圈不准回来!”
林笙箫顿时眉飞色舞:“Yes,sir!”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有男生起哄了一句:“我打赌,林笙箫能跑四十圈。”
如果是以前,林笙箫肯定能跑个四十圈,甚至可能还要更多。但今天她只跑了十五圈就停下来了。
因为课间时,有人跑到操场上拦住了她的去路:“喂!”
高了她一个头的男生,逆光站着,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清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紧抿的嘴角。
“嘿,周南钦!”她大大咧咧地打招呼,已经是九月,酷暑的余热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没理会女生的笑脸,周南钦冷冰冰地质问。
她最近管的闲事有点多,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林笙箫暗自琢磨。
“还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任何事了!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变成了不耐烦的命令,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塞给她后,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掉头就走。
林笙箫立刻想起来了,之前偶然发现周南钦去小饭馆吃饭,因为没带钱而狼狈地被老板赶了出来,于是她偷偷替他预付了一笔钱,并且拜托老板,以后只要他去吃饭,就给他做,钱不够可以再打电话给她。
“周南钦!”她追上去,抓了抓一头俏丽的短发,觉得很挫败,“这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再说,之前你也帮了我,不是吗?”
周南钦的步伐迈得很大,可是女生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唠叨,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她:“对我来说这不是小事!之前那次我也不是有意要帮你,所以我不想接受你的任何回报!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月考时我没带笔,也是你送来给我的吧。”
当时是开考十五分钟后了,坐在窗边的他正对着试卷一筹莫展,外面突然砸进来一支笔,正落在他的脚边。
监考老师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周南钦捡起那支木制的钢笔,那不是商店里常卖的那些,他几乎可以一眼断定,那是林笙箫自制的。
他爸爸的健身房里也有很多这种笔,都是林笙箫做来送人的。爸爸对这个健身房里最勤快的女生满口赞誉,可周南钦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讨厌林笙箫,他也确实很讨厌她。这种厌恶的情绪在心里不断发酵,几乎要演变为痛恨了。
“你别来烦我了行不行!”周南钦绷着脸,很不耐烦地怒吼。
用这样粗暴的语气对一个女生说话,真的太失风度了,好几个路过的同学都很同情林笙箫。
但她并没有露出委屈的表情,只是带着不自然的笑,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周南钦,你那颗受伤的牙还会疼吗?等它变得完好如初时,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情了好不好?”
2
周南钦左下颌的那颗牙,是在两个月前掉的,而且是被人打掉的。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下午林笙箫去健身房,看见新来上班不久的前台姐姐,因为拿错了储物柜的钥匙,被一位皮裤大汉凶神恶煞地骂得眼泪直流。
在上跆拳道的课程时,林笙箫跟皮裤大汉狭路相逢,暗中使了巧劲,将他拉扯着狠狠摔翻在地上。块头很大,实则不堪一击的大汉,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瞪着一脸无辜的小丫头,愣是说不出话来。
皮裤大汉灰溜溜地走后,健身房的老板周叔感觉又气又好笑地说:“你也是胆大!就你那小身板,小心被人家摔成肉泥!”
林笙箫来这家健身房学跆拳道四年了,一直是周叔亲自担任私人教练,两个人是亦师徒亦父女的关系。
她背上一片瘀青,却扬着下巴得意扬扬地说道:“我这是帮前台姐姐报仇!我是周叔你的关门弟子,他这个第一天来学跆拳道的新手,肯定不是我对手。再说就算我输了,你也肯定挺身而出救我于危难!”
周叔有点头疼,见她一身伤,又心疼地叮嘱她早点回家抹药:“有几个跆拳道学院的训练服要改,我让周南钦陪着他们去了,不然可以让他送你。”
听到那个名字,林笙箫的心跳蓦地漏跳了半拍。周南钦是周叔的儿子,有点孤僻不合群,从学跆拳道算起,她认识周南钦也有四年了,可他们的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
即使在很多个从健身房回家的深夜,他因为周叔的命令,不得不送她回家,两个人也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任何交流。他就像一棵挺拔而沉默的树,伫立在林笙箫前面,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她好像永远都无法伸手触摸到。
她从来没有得罪过他,好端端地,他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呢?林笙箫在回家的路上苦恼地思索着,穿过一条小巷时,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被人围堵了!
“你个黄毛丫头居然敢偷袭我!这些都是我专业练跆拳道的兄弟们,怎么样,较量较量吧!”之前在健身房挨揍的皮裤大叔撂下狠话,丝毫没有以多欺少的羞耻感。
林笙箫手心冒汗地盯着他,以及和他带来的几个帮手,内心是崩溃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现在跪下来求饶,会不会显得很没节操?
小巷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在她即将被真的摔成肉泥前,有人从巷口经过,迟疑着喊出了她的名字:“林笙箫!”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意外地看见了周南钦。
危难关头,是他救了她。
其实也说不上救,因为他的那声呼喊,跟他走在一起的几个跆拳道学员,都注意到了小巷里的情况,立刻跑了过来。双方一番交流,然后摩拳擦掌地进行一对一的跆拳道技术切磋。
然而三分钟后,健身房的学员们集体惨败。切磋过程中,本来小心翼翼地想要躲过混乱的周南钦,被林笙箫一脚踹中摔在地上磕掉了一颗牙。
看着皮裤大汉带人得意扬扬地离开,林笙箫捂着肿了半边的脸颊,悲伤得简直想仰天长啸,为什么同样是学跆拳道的,她这边的这么弱!
3
周南钦掉落的那颗牙,让林笙箫始终摆脱不了负罪感,虽然周叔什么也没说,身为罪魁祸首的她,仍然想尽办法试图弥补,但似乎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从医院植牙回来,她收集了厚厚一摞资料给他,都是关于植牙后的注意事项的,然而他看都没看就甩到了一旁。
她顺手想要帮他整理乱糟糟的书包,他用力推开她,冷冷地丢下一句“别动我东西”就走了。
如果是别的女生,一直被周南钦这样无礼地对待,早就掀桌走人了。可是林笙箫不仅没有打退堂鼓,反而越挫越勇。
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南钦时,她练跆拳道弄得浑身是伤,他主动递过来一瓶活络油。
那天的阳光那么好,唇红齿白的少年认真地站在她面前,即使穿着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
还有某天晚上回家时,她一边走路,一边拿着手机入迷地翻开关于灯塔的新闻,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小狗而被咬伤。他一反往常的冷漠,虽然劈头盖脸地责骂她“故意显摆自己一心二用很厉害而不看路”,但还是立刻紧张地背着她去打防疫针。
包括这一次,他在她被人围攻时出手相助。
这些温暖的小细节,在发生的同时,就已经被她妥帖地收藏起来了,心中涌动着的莫名悸动,让她无法欺骗自己,她这样厚着脸皮缠着他,根本不只是为了报恩,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好。
她想要极尽所能,偷偷地关照这个妈妈因为身体不好,回了老家养病,而爸爸太忙又顾不上他的男生。然而周南钦始终不领情。
很多天之后,林笙箫还是会想起那天在操场上,周南钦怒气冲冲地将钱还给她时的情景,他俯视她时的眼神是敌视的,像尖锐的器物一样刺痛着她。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最初相识的时候,他们明明是有可能成为朋友的。
她多么想跟周南钦和平相处啊,她希望他对她笑,希望能跟他每天聊聊天,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他不那么讨厌自己也好。
林笙箫越想越怅然。
在公开课上走神,是很容易出洋相的。譬如现在,她第七次转头,看向两张课桌之外的周南钦时,一脸茫然地被老师点名了。
那个问题是,世界上古老的灯塔之一,同时也是最亮的灯塔,叫什么名字?
因为感觉到自己一直被她盯着,所以周南钦很清楚地知道,她的心思一直没在课堂上。
她肯定答不出来,她要丢脸了。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替她感到担心,还是幸灾乐祸。
就像很多次,在她面前,他总是做着一些矛盾的事情,明明表现得很讨厌她,可在关键时候,又忍不住出手帮她。
想到这里,周南钦有些心浮气躁,他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林笙箫,竟然有点阴暗地希望她出丑。
这堂公开课是要被拍成视频传到全省做范本的,所以挑选出来的都是每个班最优秀的学生。见到大家都像在听天书的表情,老师笑呵呵地给了她一个台阶:“只是课堂知识的拓展,如果不知道……”
但他话还没说完,林笙箫已经响亮地说出了答案:“胡克角灯塔,位于爱尔兰的胡克半岛上,目前已经有大约八百年的历史了。”
其他人从老师惊讶的目光中判断出,她说出的那个大家闻所未闻的名字,是对的。
周南钦也惊住了,随即心情很复杂,从小到大,爸爸告诉他的是,如果你无法一下子把很多事情做好,那就先只专注在一件事情上。
于是他很努力地用心学习,帮爸爸打理健身房,但这些都没能博得爸爸更多的关注,反而是凭空冒出来的林笙箫,突然从某一天起,揽去了爸爸所有的称赞。
周南钦曾经观察过,她可以一边玩着拼图的时候,一边迅速报出数学题的答案;跑个步的工夫,她已经把两页纸的历史课考资料倒背如流;甚至是在扫地的间隙里,还能扯着嗓子教好朋友写完一篇英语作文。
这样非凡的能力简直让他感到自卑。也许,他对林笙箫的讨厌,除了她抢去了父亲的关注之外,更多的还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下了课之后,周南钦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落在林笙箫座位上的一个本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4
一连两个星期,健身房竟然暂时关门歇业。林笙箫痛苦到了极点,用最近电视剧里很火的一句台词来说,她觉得已经快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了。
与此同时,她还发现自己特意用来记录灯塔资料和图片的本子丢了,这个本子伴随她六年之久,她根本无法再重新收集一本。这几乎比周南钦对她的排斥,还要让她感觉难过。
林笙箫对灯塔的热爱,源于九岁那年,跟着父亲去一个海边城市出差的经历。那天晚上,父亲开会到深夜,她一个人在酒店,自然闲不住,偷偷溜到海边去玩,却迷路了。
四周黑得有点恐怖,她喊了很久,根本没有人回答她,她终于忍不住害怕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亮了,那光线转动着,清晰地照出了她周围的小路、树林,还有海面。
林笙箫在这束光里,看到了不远处巍峨耸立的灯塔,她沿着路拼命地跑,终于看到了也正急着寻她的父亲。
后来坐车离开很远了,她还忍不住回头望,高耸的塔身,明亮的灯火,成为她一生难忘的美景。
再后来,她开始渐渐去了解更多在黑暗中明亮的塔。
西班牙的海克力士塔,日本的横滨海洋塔……它们美丽又寂寥,光明又坚毅,在夜晚不眠不休,照出了一个无比宽广的世界,深深触动林笙箫的少女情怀。
在那些被指责过于好动的成长时光里,灯塔成为林笙箫治愈自己的存在。她开始学跆拳道,学做笔,修凳子,而不是只会破坏,她还努力关照身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试图把过于充沛的精力用在合适的地方。
除了因为违反纪律而惹恼老师,周南钦几乎是唯一对她极为痛恨的人。
健身房重新营业后,林笙箫一边跟着周叔练习,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周南钦的那颗牙到底好起来没有呢。
周叔只给她讲解了一些动作,就回家休息去了,让周南钦照看健身房。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听前台姐姐讲,他前阵子因为身体原因,住院去了。林笙箫有点担心他。
时间还很早,健身房里没什么人,她殷勤地把卫生打扫好了,又检查了所有的健身器材有没有坏损,正忙得大汗淋漓时,忽然感觉到有点背脊发凉。
她一抬头,看见周南钦正靠在门边,用一种古怪的、带着力度的眼神盯着自己。
她瞬间就有点手足无措,面对他时,好像她所有的古灵精怪、聪明才智都发挥不出来了。
“林笙箫,我上次磕掉的那颗牙,后来植好了。这周六要去医院复诊,你有时间陪我一起去吗?”他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到她面前说。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林笙箫一下子愣住了,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居然能得到周南钦的主动邀约。
“你不愿意吗?”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阴郁起来。
“呃……愿意!愿意!”
“别跟我爸说。”他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
她立刻用力点头,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无限欣喜。
周六临出门时,林笙箫特意地打扮了一下,不再像平常那样总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而是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杏色裸靴,又用妈妈的卷发棒烫了一下刘海,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又时尚。
周南钦见到她的时候,眼睛亮了亮,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等待周南钦复诊的时间是漫长的,林笙箫无聊到开始背医院墙壁上贴着的护牙小知识。
过了一会儿,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喊她,她立刻雀跃地跑进去。好像只要他主动对她说话,哪怕只是一个不那么冰冷的眼神,她总是能莫名地感到开心。
“我换衣服的时候,好像忘了带钱包……”周南钦有点尴尬的样子。
“我带了!我去帮你付钱!”根本不需要他再多说,林笙箫已经迅速地转身往收银台去了。
出了医院后,她本来以为这就要回去了,没想到周南钦居然还建议一起去麦当劳吃晚饭。他说话的语气很武断,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她的意见。
但林笙箫已经完全进入狗腿模式,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同意。他们吃了饭,又顺道去看了电影。
那一天晚上,直到深夜十点,他们才告别。回家的时候,林笙箫好像踩着一朵云,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
周南钦对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啊,不再对她冷冰冰地说话了,甚至,偶尔他还会对她露出一点笑意。
哦,对了,他还约了她明天再出去玩。
他这样的转变,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突然就发现了她的好了?
因为周叔,所以他想跟她和平共处?
或者……他喜欢上她了?
最后一项猜测让林笙箫觉得自己超级厚脸皮,她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有头绪,但心里是欢喜的。
他愿意接近她,这就足够了,她何必再去计较他的动机?
5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林笙箫每天都会跟周南钦待在一起,放学后一起找个咖啡馆看书,写作业。周末他们会约着一起去爬山,骑着自行车绕城跑。
大多数时候,都是林笙箫主动在找话题聊天,周南钦的反应都是淡淡的,对此,林笙箫一点都不介意。
只要有他在身边,蓝的天,白的云,司空见惯的风景,都要格外美丽一些,就像她的心里,也是一片风和日丽。
虽然私下里往来很多,但在健身房里,当着周叔的面,周南钦还是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但偶尔她上完课出来,他会递过来一杯水,然后她瞬间觉得自己又精力百倍了。
他们这样的暗中来往,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天气非常炎热的时候,期末考试也来了。
每堂考试的时间几乎都在一个半小时以上,这对林笙箫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答完题后,她在试卷上空白的地方,无聊地画起了蜡笔小新。
画到第十只的时候,铃声终于响了,她跳起来奔出教室,打算去找周南钦计划一下,去哪儿庆祝即将到来的暑假。
因为考试,她今天没带手机,但约好了在校门口碰头。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没想到的是,周南钦早已经在那里等着她。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有点酷地对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去哪?”林笙箫一头雾水。
“你不是喜欢灯塔吗?我们去海边找灯塔!”
周南钦要陪着自己去看灯塔?林笙箫捂着脸,开心得想尖叫。
可是灯塔只是她藏在心里和摘录本上的秘密,他是如何得知的呢?这个疑惑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时,她已经被周南钦拉上了去海边城市的火车。
“没有准备换洗衣服,但我们待一天就回来,有需要可以再买。”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钱包,路上要吃的干粮,而且他已经帮她告诉过她的爸妈。
林笙箫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到现在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竟然能跟他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那两天的时间,几乎是林笙箫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来到了海边,一直待到天黑,高耸的灯塔终于亮起时,那光芒在空旷的夜色里流光溢彩,不时听得到海面上传来的汽笛声悠远绵长,林笙箫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如梦似幻的场景中,站在旁边的周南钦似乎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
回去的火车上,林笙箫一直在睡觉,醒来后走出车站还有点恍惚,以至于眼前突然出现了满脸焦急和愤怒之色的爸妈,还有周叔时,她还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真的就像一场梦。
两个人连续失踪两天,几乎让两个家庭的人都崩溃了。周南钦在老家养病的妈妈特意赶来,抱着儿子就失声痛哭。
林笙箫的爸爸则大发雷霆,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直接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你不是……你不是说,有告诉他们我们去哪了吗?”她侧过通红的半张脸,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问周南钦。
但周南钦一直低着头,没有回答她。
林笙箫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她眨了眨那双皎若明珠的眼睛,泪水迅速地落了下来。
6
林笙箫去学校领取成绩单的这天,暴雨如箭,铺天盖地的都是水汽,半路上看见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在雨中狂奔,她好心地叫住他共伞。
男生一路上没话找话似地聊:“上次在多媒体大教室上公开课,你有落下东西吗?我好像看见周南钦从你座位上捡了个笔记本。不过应该是不重要的东西吧,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呢。”
林笙箫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带着微微的苦涩:“是啊,不重要。”
“不过,周南钦这次没考好啊,七门课,门门没及格,他爸爸对他一定会很失望吧。我之前跟他同桌过,他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爸爸关闭健身房,回老家跟妈妈一家团聚。可是因为有个女生是他爸爸的爱徒,所以他爸爸一直舍不得退休。他总说,如果能让那个女生离开健身房就好了。”
雨声哗啦里,男生絮絮叨叨地说着,林笙箫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除了觉得有点冷,好像也没有别的感觉。
从海边回来后,她爸妈就禁止她再见周南钦,甚至连健身房都不许她去。
后来她偷偷给周叔打电话,一向疼爱她的周叔语重心长地说:“是我的疏忽,一心只顾着健身房,没有管好周南钦,净让他胡闹了,考试成绩更是惨不忍睹。笙箫啊,这些年我一门心思顾着健身房,是不是做错了?可你……你本来也不是个这么糊涂的孩子啊……”
她握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此刻,即使再被蒙在鼓里,聪慧如她,也能猜出几分周南钦的心思。
他太过深沉,也太过冷酷,算计了她对他的好感,算计了她的爸妈、周叔,只为了他心里那个小小的愿望。
他摸着她的头发对她笑,陪她去看灯塔。她当时那样高兴。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林笙箫觉得自己快要恨上他了,信任和希望被如此彻底地摧毁、践踏,真的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她本来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可周叔的叹息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年周叔用心地教自己跆拳道的情形,还有周南钦为自己掉的那颗牙。
最终林笙箫还是顶着暴雨去了健身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叔。
“事情就是这样。我猜周南钦是不想再让你劳累,他觉得你是因为我,才一直不肯关掉健身房,所以故意这样做,他其实……一直都很讨厌我。”
她曾经想做彻夜不眠的灯塔,照亮整个世界,但唯独周南钦,是灯塔脚下的尘埃,无论她多么努力也不能将光芒投射于他。
到了这一刻,她竟然不怪他了,很奇怪,但她真的是这样想的。与其让周南钦一直怨恨自己,不如推他一把,成全他。他和她两个人,能有一个如愿以偿也好。
周叔把手背在身后,看着空荡荡的健身馆,没有说话。很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温和地看着她:“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健身房报名时,你妈妈说,之前一天,你在家里打篮球,球飞出去砸坏了邻居的玻璃,因此被狠狠揍了一顿。我当时问你为什么想学跆拳道……”
“我说,因为长了三头六臂,想学着自己跟自己打架。”林笙箫接过话,腼腆地笑了。
“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周叔语气遗憾。
“但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林笙箫对着老师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是他们最后的道别。
6
林笙箫以为不会再见到周南钦了。但她最后一次去健身房取回自己的练功服时,他们还是再次狭路相逢。
也许是错觉,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目光好像一直追随着她。
林笙箫从自己专属的储物柜里取了衣服,把钥匙搁在前台,刚走到门口时,忽然停电了。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好像是周南钦在黑暗中慌不择路,撞倒了什么东西。大门就在不远处,林笙箫循着记忆默默往前面挪动,后面又是一阵“砰砰砰”的响声。
她终于忍不住了,抹黑去寻找他:“周南钦?”
四周静了几秒钟,右前方终于传来他低哑的回应:“我在这里。”
他蹲在墙角,仿佛又回到了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家里停电了,他害怕得不敢动,在黑暗中恐惧地等待爸爸回家,那等待的滋味非常煎熬。他好不容易磕磕碰碰地摸到电话,爸爸却在忙着上课,那头还传来了林笙箫清脆的笑声。
他想,也许是在那时,他对这个女生的欣赏,开始转变为讨厌了吧。
可是又怎么能说得上是讨厌呢,无数个时候,他会忍不住暗暗注视林笙箫灿烂的笑容,她活力四射的模样,她在上跆拳道的课时,即使浑身是伤,仍然倔强地咬着牙继续。
还有前台姐姐说,林笙箫是因为帮她出头,才被皮裤大汉寻仇的。
她那么善良,那么美好。
即使他说服自己去讨厌她,讨厌她多管闲事,讨厌她用单纯的眼神看着自己,却仍然会在她遇到困难时,下意识地出手相助。
可是最后,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阴暗、卑劣地利用了她,完完全全地摧毁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好,还有,她的信任。
黑暗中,林笙箫找到周南钦,然后拉着他的衣袖,一步一步引着他往出口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默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走到大门时,林笙箫用力拉开门,强烈的日光照进来,刺得两人同时双眼一眯。
“那……再见……”她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周南钦沉默着,他想跟她道歉,也想跟她说声谢谢,还想说,那个被他用力丢进垃圾桶的灯塔记录本,他后来又捡了回来,并且鬼使神差地读完了。
最后一页抄了一首歌词:“你是生命之中最亮的灯塔,温暖着我,让我勇敢地飞翔,这一路上总有难免不了的伤疤,有瘀青才让生命更嘹亮。”
当他看到这里时,心弦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如果他没有恶意利用她对自己的心思,计划了一场失踪,想要爸爸讨厌她而关闭健身房,带着他回老家跟妈妈团聚,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的结局也未可知。
林笙箫抬脚要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你的那颗牙还痛吗?”
周南钦一愣,清楚地从那双剔透的眼眸里,看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看到了她对自己还没有死心的期待。
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说什么了,但最终还是只是摆出冷冰冰的表情。就让他这种不懂得珍惜美好,不知好歹的浑蛋,彻底退出她的生命吧。
这一生都不会再碰到这样如灯塔一般,让人哪怕抗拒,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的女生了,他知道。
但林笙箫不知道,她不知道此刻周南钦的内心这样柔肠百转过,她以为自己一直是被他厌恶的,被他冷血利用的,哪怕她曾经那样低入尘埃地试图讨好他,在经历那样难堪的事情过后,她甚至还祈盼能回到从前。
她最后一次看一眼面无表情的他,终于失落又急促地转身走了。
他们两个人,就像龟兔赛跑里的乌龟和兔子,一个跑得太快,一个爬得太慢,他只是她路过的一场暴雨,她在这场雨里淋湿过,悲伤过,以后也将带着未干的水渍往前跑。
但时间总会帮她把那些水分蒸发得干干净净。
一滴眼泪散入风中,林笙箫用力往前跑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