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忧郁的，清苦的，寂静的，秋日的天。一片迷茫的灰。
　　他裹着秋衣，拎着超市里的冷冻馒头和咸菜，踩着地上鞭炮碎片灰，悠悠地往回踱。他走得很慢，他并不赶，因为家里并没有等他的人。他也上了岁数，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膝盖咯吱咯吱的摩擦。不过，他听力不错，今早天未亮起来时，还听得见远方送葬队的哀歌。
　　刚扫过一场泠泠沥沥的雨，散布在水泥路上的水洼倒映着流云，像涌动的波浪，而他正走在这天空的河川之上。
　　他停下了，因为他家的院子里有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她蹲在院子前的月季前，抱膝，静静地，静静地端详着。她围着一条大红的花围巾，双马尾上沾着爆竹屑，雪白的发带垂到背脊，雨滴挂在翘起的发梢上。
　　她看得入迷了，不自觉伸出手去触碰那裸露的花萼。
　　“别碰！”
　　他高声喝道。
　　她触电似的缩回手。她转过头，看他。头上的水珠掉了下来。
　　“额，那个，我是说，它有刺，然后，额，会伤到你。”
　　太久没有和除商店店员之外的人交流了，他磕磕巴巴地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谢谢你。”
　　她朝他笑了笑。她又转过头去，收敛笑容，两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的花。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蹲成了另一株抽枝的月季。
　　他没有孩子，但他还是疑惑：小孩子是这种安静的生物吗？
　　风卷起，最后一片花瓣摇了摇，像倦飞的鸟，收了翅，落在坳堂的积水上，不动了，睡去了。
　　那是他去世的妻种下的月季。他的妻还在时，种了满院子的花。日日记挂着，不肯消停，像爱着自己孩子一般。他曾经最爱干的事，就是半倚在檐下的藤椅上，看他的妻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地瞎折腾，热天给她打扇，雨天替她撑伞。
　　他的妻过了后，他极少到这院里来，放任它们自生自灭。入秋后，更是荒凉，唯有这株月季撑着如血的花，于风中瑟瑟。
　　他莫名地想起一句诗：“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开口道。
　　“呐，你看啊，多可惜，这花，明明这么美。风一吹，雨一下就没了。”
　　“今年的花谢了，明年的花还会开的。”
　　是一个人沉默了太久了吗？还是这孩子和他的妻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呢？也许只是季节使然吧，他没有把她赶走。
　　“但是，明年的花不是今年的。”
　　“花落，又花开，这是自然规律。纵使你百般不情愿，这花都会谢的。与其徒劳悲伤，不如顺其自然。”
　　就像他再不愿意，再不情愿，再不能接受，他的妻，都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在家里做好饭等他。速食餐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呈现出速食的味道。
　　“我奶奶过世了，她很喜欢月季。”
　　小女孩的外套上的黑纱臂章，像旗帜一样在风中膨胀。她眼圈红了。
　　“我很遗憾。”
　　“我本来并没有很喜欢她的。虽然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小时候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而她却总记得，每次都拉着我的手，回忆我原来是多么多么需要她，她总说我原来睡摇篮时只让她摇：‘我要奶奶摇，我要奶奶摇。’虽然我也知道要感谢她，但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难堪。
　　可是她现在不在了。这里，”她比划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就像破了一个大窟窿，风在里面来回游荡，却找寻不到方向。”
　　她很响地抽了抽鼻子，拽着围巾胡乱地抹去泪水。
　　他掏出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
　　“眼泪挂在脸上被风吹干后会黏糊糊的很难受的。”经验之谈。
　　“谢谢你。”她顿了顿，声音已经哑了。但她还是说了下去。
　　“有人说：‘人生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你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但我做不到。即使我可以完整地把它背下来，但我做不到。”
　　“都会过去的。”他轻轻地拍掉女孩头上的爆竹碎屑，“既然有人下车，就一定会有人上车。”
　　“然后呢，把下车的人都忘掉吗？”
　　“不啊，他们陪伴过你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你想不起来就改变。”
　　暮色四合，远处的树像要忘记原本的颜色般，一片黑。路灯腾地亮起。
　　“快点回家吧，你还有家人，他们还在等你，要好好珍惜他们啊。”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他目送女孩子跑远，在那凋零的月季前站了一会，走进屋，翻出他的妻曾摆弄过的工具，抹去上面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