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也][上
一、
“婴孩罢了,岂有毁天灭地之力?既众神将其托予贫僧,请回便是。”
“往后涂鹿定当寸步不离地守其身侧,若有何异象,必第一时间上报天庭。”
见面前之人还欲张口,涂鹿不耐烦地一把抢过襁褓里的女婴,转身跑了。
“就这么交予他了?”卯月星君看着涂鹿身影消失在侧门,心中一阵不安。
“不然又能如何,尸歧前生便是栽在了涂鹿手中,除了他,怕是没人可以降得住她了。”参井天君甩了甩拂尘,转身离开。
“可就是因了那妖物,阿鹿才落得这般模样!”卯月星君攥了攥拳头,抬头时却是红了眼眶。
“跟个女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参井天君摇着头叹了口气,拂尘活了似的将卯月星君卷成个粽子,飞往了天庭。
二、
“小家伙你好呀,贫僧姓涂名鹿,那帮神仙说我原是涂山的鹿神,因触了天条才被贬黜下凡的,”涂鹿晃着摇床,里头的女婴咯咯咯得笑个不停,涂鹿不觉也扬起了嘴角,秀气的眉眼好似三月的日光,明媚却不刺目,温暖而又深情,“怎么,你不信呀?嘿嘿,贫僧也不信。”
“这个庙供的什么神仙贫僧是记不得了,左右鲜有参拜的,偶有过路的施主也仅是进来讨杯水。所以呢,这儿就贫僧一人,”涂鹿抱着女婴在庙院里溜达,残朽的牌匾早已辨不出字体,破败的砖墙昭示着岁月的无情,“不过没关系,往后又多了你。”
……
折腾了一个下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涂鹿忙将睡熟的女婴放回摇床,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竹竿,走到后院的参天大树下敲枣子——活在人世二十个年头,涂鹿从未进过一米一粟——饿了采野果,渴了引山泉。原先庙中还有一位老僧人,便是他把涂鹿从深山带回,养在庙里,可却在某日误食了毒蘑菇死在了灶旁。涂鹿不止一次地想,倘若老僧同他一样食野果,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无从得知。只是很久以前老僧曾告诉过年幼的涂鹿,这世间的一切,皆由天定,悲欢离合、爱恨生死,都没法逃,都逃不掉……
涂鹿用袖子将脆枣擦净,咔嚓咬了一口,突然一拍脑袋:小家伙牙都没有,怎么吃这脆枣?于是将竹竿放好,想要出去寻点米粥,谁知刚至庙门,便听到里头传出了清脆的啼哭声,无奈之下又折回,却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只见一名三四岁大的女童端坐于摇床之上,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长着一排整齐的乳牙,原先不足耳际的头发也长至了脖颈。
“诶、诶?小、小家伙是你吗?”涂鹿快步走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
女童闻言,突然止住哭声,咧着嘴笑了起来,还朝着涂鹿伸出了短短的胳膊。
涂鹿将襁褓的布展开,把女童裹住,然后单手抱了起来,另一只手轻轻地将泪珠从她稚嫩如花瓣的脸上拭去,“你呀……”然后没了下文。
你呀,真是叫人心疼。
三、
从未下过山的涂鹿此时正焦急地穿梭在竹林之间,时不时抬头望望乌云中时隐时现的北斗星,时不时留神脚下的泥泞,刚下过一场夜雨,却拦不住下山的涂鹿。
好不容易将那小家伙哄睡了,才得以抽空下山。
那小家伙越长越大了,总不能没件衣裳。
山脚的村庄正在欢庆节日,一片欢腾。涂鹿虽未剃度,一身僧袍却是惹眼得很。
“看呀,那有个俏面和尚。”
“这么俊的和尚怎么会到村里来?”
“莫非是要还俗吗哈哈。”
“哈哈哈……”
已有一些人的注意力转到了涂鹿身上,无所顾忌的七嘴八舌让涂鹿面颊泛红。
“这位施主,请问可有十来岁的裙裳?”涂鹿走向了笑得最欢的那位女子,鞠了一躬道。
“裙裳自是有的,只是小和尚你可有银两?”女子玩味地笑道。
“何为银两?”涂鹿歪着脑袋想了一阵,“用于交换的物品吗……贫僧手上有一尊拇指大小的紫檀神像,可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块紫金色的物件,众人纷纷凑近来看,只见稳坐于涂鹿掌心里的神像做工细致,栩栩如生。
“这神像少说也可换家裁缝店呢!”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和尚模样俊朗,只别是个傻子呢!”那位女子大声地嚷道,又惹得众人一阵喧笑。
“烦请各位施主留些口德,”涂鹿想到小家伙还在庙里一寸一寸地长大,此时可能已经醒来,因为山雨夜风冻得浑身发抖,哭得满脸泪水,不由急了,“两套衣裳换这尊神像,出家人不打诳语,还望各位施主体谅贫僧处境,莫要再为难贫僧了。”
“小和尚,你跟我来。”一位老妇引着涂鹿到了一间茅屋之前,回屋取了三套衣裳递给了涂鹿:“这是我孙女的衣裳,除了两套裙子还有一套冬衣,若不嫌弃先取去用吧。”
涂鹿刚伸出握着神像的手,老妇又道:“这喧嚣的世界不适合你,莫让俗世的烟火灼了你的良善。神像收好吧,无论何时何人,都不该轻易地将自己的信仰典当。”说完便转身回屋了,只留下涂鹿一人立于屋外。
信仰吗,涂鹿看向了掌中的神像。
可是送他神像的那什么卯月神君告诉他,这雕的,是涂山鹿神,涂鹿啊。
四、
“小家伙你……”涂鹿气喘吁吁地回庙时,只见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女子穿着一袭冥蓝色的裙衫,蹲坐在庙前的石阶上,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猛地抬起了低垂的脑袋,三千青丝泄于肩侧,未施粉黛的面颊上嵌着一双腾着雾气的眸子,月光下还闪着泪痕的脸忽地笑了起来,一时竟叫涂鹿失了神。
“怎么又哭。”涂鹿弯下腰,用袖子擦干了女子的脸。
“小家伙还以为、以为爹爹不要小家伙了……”女子明明笑得明媚,如银铃般的声音却带着哭腔,裹着孤独和无助,一字一句扣在涂鹿心上。
“怎会呢,小家伙永远是爹爹的宝儿,”涂鹿扶着女子的肩,将其托起,“回屋吧,山风凉着呢。”
关上庙门,走过庭院来到内室,涂鹿将满怀的衣裳丢在了蒲团之上,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虚空喊道:“出来吧,贫僧知道你们来了。”
侧门处两道身影现了形。
“阿鹿,你可以觉察到我和参井的仙气了?”卯月星君整了整衣衫,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除了你俩,可有旁人好心赠衣?”涂鹿看了眼女子身上的冥蓝裙裳,细碎的流苏绕于腰际,闪着幽幽的光泽,“话说,你们为何不早点告知贫僧这丫头一日十五年?”
“未等听完你不就没了身影?”参井天君冷言道,其臂间的拂尘迅速伸长,扯住了倾身向涂鹿奔去的卯月星君的长发,后者则吃痛地叫出了声。
“那可有其他重要而未言之事?贫僧洗耳恭听。”见女子百般无赖地蹲在门槛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涂鹿迫不及待想送走这两尊神仙,好哄其入眠。
“她不会再长了,”参井天君的嘴角似是浮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所以不必千辛万苦地寻衣了。”
涂鹿闻言,只神色复杂地望了眼那道冥蓝的身影。
那便是说,无论往后他涂鹿是风年残烛,还是化作黄土,这丫头,都是这副模样了。
“阿鹿,若她现了嗜血杀人的本性,千万记得取出那神像默念我的名字,卯月定当第一时间赶到。”卯月星君好容易才将最后一缕发丝从拂尘的束缚下抽出,忙补充道,“还有……”
“跟个老太婆似的啰啰嗦嗦像个什么样子。”参井天君伸出细长的手指从如雪的拂尘中挑出几根乌墨般黑的长发,一脸嫌弃地甩在了卯月天君身上,“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们就告辞了。”
“且慢……”涂鹿犹豫了一下,红了耳根,“她可有名姓?”
“尸歧。”参井天君言毕,化作一缕青烟,散在了庭院。
“她是尸……”卯月星君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拂尘从庙门外伸进,将其裹紧,迅速离去。话被生生截断,空留余音。
她是尸、尸王跟尸后的女儿。
“诗琦?”涂鹿歪着头打量着那道冥蓝的倩影,忽地弯了眉眼,“好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