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回到山脚下的小屋，轻轻推开尘旧的木门，吱嘎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突兀，惊起了两只屋旁枣树上的麻雀儿。老李望着面前积了一层薄灰的桌子，嘴角扬起舒心的笑意，皱纹堆积在眼角，却像是漾开了一朵木槿花。

　　他再一次抬头望向麻雀停留过的梢头，不禁再一次猜测为什么当年父亲舍得离开这，乡亲们舍得离开这——看，枣树依旧郁郁葱葱，你们所抛弃的生活多么安宁，多么好。

　　他回忆着，那年的秋天……

　　天灾、人祸，每次回家都是父亲皱着眉的脸。母亲走了，粮缸里的粮食也走了，那些他盯着枣树发呆的日子里，人们一个个放弃了这片土地，放弃了这片他们一代代耕作的根，当年嚼着发涩的枣的苦味再次漫上他的心头，他转身进了屋，将那些记忆隔绝在门外，干裂的手掌擦了擦炕上的灰，多少年没拭了，竟觉得亲切。毕竟，这儿的一切都是温热的，不是县城里桌椅的冷。

　　到了县城里，走在街上时，小时候的李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一道道目光像扯不断的线，肋着他脆弱不堪的自尊，干疮百孔的心最终只有夜晚自己补上。父亲不会管他小孩的心思，他眼里只有那一张张刷刷拉拉的钞票，他把它们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缝进贴身的口袋里。小李多少次在父亲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想跟父亲说，他可以不上学，可以少吃饭，可以穿破烂的衣服，但他想父亲陪他一会儿，哪怕半天，哪怕几个小时，只要分他一点给钞票的关心就好了。但小李没有一次说出口，最大胆的一次他冲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声，爸，早点回来……

　　老李擦净了茶盏，烧起一壶水来。水咕噜咕噜的响着，他尽情享受着此刻的宁静，静中带点声儿的温暖润着他的心，令老李舒坦地卧进了藤椅里。这才是他想要的感觉，不是城里喧闹的街市，没完没了运转的机器，或失眠夜里那种寒入骨髓的沉寂，里面应该有几声犬吠，窗前簌簌的叶落声，或是几声黎明前的鸡鸣，像以前住的小村庄一样，他想。

　　当他长大了一点后每个夜晚总会不禁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爸爸会爱那些钞票，却不把爱分给他一点呢？以前父亲很喜欢粮缸里稻谷的气息，小李更爱阳光下成熟的稻子，金灿灿地在风里摇摆，你拥我挤地嬉闹成一片金色的大海，风穿过稻田的声音也很好听，像有人吹着一只短笛。可父亲他们不会欣赏这些美妙的自然之声，包括现在，父亲也不会在意让小李流连的吆喝声，他说那是吵闹的，可小李觉得听着那些声音却觉得平静，像躺在柔软的稻草堆里一样，心里很安定。

　　想了很多年后小李长成了大李，在工作时他忽然有些明白，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父亲也许是丢掉了小时候的童真吧？他曾经也曾爱阳光下的麦场，也曾爱自然的气息过吧，可能在一次次的挥动锄头时，落下了一点童真，一点热爱。李忽然有点害怕，怕自己在一次次打动键盘时会像父亲一样丢掉自己的童真，进入那个冰凉无声的世界里。

　　滚烫的水顺着茶碗流下，枯绿的茶叶一点点舒展开柔软的叶面，闲适地在水中浮沉沉。“我才不会像他那样呢，对吧，老兄弟？”他自嘲地向窗外的枣树咧了咧嘴，世俗才缠不住他，金钱才缠不住他，老李自豪地挺起了腰板，端起碗缓缓饮下一小口茶水，让炙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流进干涩的胃里。他享受着此刻岁月静好的安详，心中积了多年的薄薄一层浮尘被茶水轻轻地洗去，像他之前擦去的炕上的灰一样无影无踪了。老李向后一靠，望着窗外的天，天那样蓝，那样净，像从没有过云。他想着父亲，再次猜测他为什么舍得抛弃心里的温情，去那个冰凉的世界。

　　看，天空那样蓝，那样暖，我们一起走在阳光下，一起看稻田在风中起伏，不好吗？

　　老李闭上眼，耳边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自由地穿过刚萌发新绿的枣树，游走在无遮蔽的大地上。只有远离市井方能获得这片安静，只有摆脱世俗方能获得这片坦然。

　　老李想着，向往着他爱的那个世界，有花、有风、有阳光，这就很好。他感觉枣树在窗外摇着枝丫，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午后的阳光照在老李漾开笑容的脸上，组成最纯净的少年的模样。静，方得释然，这是老李的人生观。

　　可惜父亲不是这样，他想，也许需要纪念那不再来的，逝去的，昔日的童真？耳边依旧很静，没人回答。老李睁眼，枣树依旧站在风里，像几十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