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家旁峰上的樱花被点燃了，绯红绯红的。
　　我不清楚火种在何处，或许它已熄灭，但留下的是大片珊瑚粉或绯色的连接成霞的焰。灼灼其华，烧红半块流着蓝色透明眼泪的天。
　　峰上种植的樱花是重瓣的，每一朵花瓣都是天火的化身，每一朵花瓣上都燃烧着稚嫩的水红的火苗，不烧手，但绝对晃的眯眼，闪烁的那一抹迷离的亮决不亚于真正的在干燥的木柴上燃烧的火。可真火的色调要么是太过要妖异疯狂的血红，要么是太为抑郁颓废的深蓝，或者是不温不火的黄。而属于樱花的火是粉色系，温婉却不失美艳，无疑比红黄蓝更具诱惑力。它像刚出壳的玉米蛇细嫩湿润的信子，一下一下舔舐着、撩拨着蠢蠢欲动的春心，总是引发一连串无意识的幻想。好容易醒了，眼前又跳跃樱花焰汇集成的燃烧的浮云，就不由自主陷入下一个更荒诞、更危险也笑得更温柔的春梦里去。
　　樱花的瓣坠落下去还能继续燃烧。她从来在开得最妖娆时飘落——但这绝不是凋零。下落的花瓣还是绯红绯红的，不染一斑土色。樱花近闻无香，她的香需要往深处发掘。摘下一朵火势较大的花，掸净后放在嘴里咀嚼，一股清幽质朴的香从口中弥漫到鼻腔，煞是醉人。花上的火依是燃烧，在食道里发暖。
　　樱花是可以酿酒的，把半开的重瓣樱花洗净，沥干后加入白酒和砂糖密封好，数月后无色的白酒便被樱花不熄的火焰烧粉。澄清以后把酒倒进透明容器内，得到的是一杯燃烧的粉，这是樱花叠加的魂魄，她全部的香都融入酒液。引诱的火不甘禁锢于杯，还奢望钻出透明的杯壁。喝进口，初时只觉它甜美糯柔，幽香清浅。不一会儿头脑就蒙上一层糨糊，有些微醺了。樱花借着酒劲儿，在身体里烧得更旺。她悄然钻出肌肤，爬上脸颊，于是面部就渗出两抹柔软的绯色。樱花酒实在是太醉人了啊，喝到头都抬不起来、脚下的地板消失，只剩虚无。嘴上却不自量力地逞强，再干它几口！
　　樱花酒的火，炽热温柔。而樱花做的果冻则是一种凝固的迷离。
　　正宗的樱花果冻，一定要装在透明的半圆形塑料盒内，外头必要覆上一层轻薄的绯红软纸，这么一来更显出果冻的粉，粉得要流出来。剥下软纸，打开包装，把半圆形的果冻倒进盘内，得到的便是静止的粉色火苗，燃烧的绮丽被定格在剔透的胶质内。这是不动的火，然而并无鲁迅先生笔下的死火那般寒凉。果冻内半开的樱花也是不动的，她的层层花瓣都已在胶液冻住之前充分展开。此时她正在休眠，仿佛只要一剔除周围的果冻就会醒来，继续燃烧，继续跳只有火看得懂的舞。但是谁能忍心立即对这么一块全无瑕疵的水晶下口？总要看个把钟头，直到食欲把持不住，才极小心地用勺挖一小块，缓慢放入口里，像在举行一个仪式般庄重。然后，裹挟着冷香的清凉涌入所有的味觉细胞和嗅觉细胞。被包住樱花是要放到最后再吃的，吃之前还要举着勺子反复看，生怕她一不小心蔫软。就这样又过了好长时间，才把勺子放进嘴里。这朵樱花像纱一样轻薄，在舌上又重新复燃。整个口腔都是带着香味的火，只不过蔓延的是清凉，而非燥热。
　　不得不说花这种东西很会撩拨人，樱花也必然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当然也会烧红诗兴、雅兴，再染一层透亮的粉。但古往今来，中国诗里对它的描写寥寥无几，倒是与它形色无多大差异的桃花在诗词曲赋里出尽风头。同样为花，同样在燃烧，樱花在中国却并不出名，倒是漂泊到日本后大放异彩。
　　可无论复出或隐退，她还是一如既往燃烧。无数带着火焰的花瓣是千万只妩媚的眼睛，观摩三千世界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