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乡

　　
　　祖父生前在后山竹林旁荫蔽处松土，植了一株桔树。秋时结出或黄或青的桔子，祖父便拎了袋子去摘，好一些的装起来用麻绳捆好，待到每月十七，拿去市集上卖，次一些的则留着给自家吃。
　　
　　远处看，桔子树端然静伫在山野一隅，油绿的叶凝成玉的颜色，阴幽生出一番岁月温柔的摸样来。记忆中的桔树仍开着，只是今年我到老家取儿童时期照的老相片，顺道去后山瞧瞧时，却只见土墙颓圮在荒烟蔓草之中，杂草疯窜了半米来高，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株由祖父亲手浇灌、施肥，照料其成长的桔树了。
　　大抵睹物伤怀，离开老家当晚，我竟梦见了五、六年不曾入我梦乡的祖父。鸦冠白壁的瓦房错落于山野间，长天下草木蕃庑连碧，祖父穿着一贯的灰布衫，套蓝色粗裤，脚上一双被光阴滤尽色彩的塑料凉鞋，他拿着草帽当蒲扇扇风，汗巾搭在肩头， 望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水壶、竹席、簌簌叶动的声音，还有青桔，咬一口，酸得掉了牙齿。我被酸得直嚷嚷，祖父见状，乐呵呵的拿草帽拍了拍我，我叫着扑进他的怀里。祖父的怀抱宽大而厚实，像山那样，结结实实的拥住朝夕。他摩挲着我的头，我瞪大眼，却依旧看不清祖父的脸，只觉得热泪滚烫，几乎要灼伤面颊。
　　
　　这熟悉而陌生的，浓郁的乡愁呵。
　　悲怆中我醒转，暮鼓晨钟，人间永不停日升月落，万物周而复始，可惜…人生百岁。
　　
　　我自幼于祖父母膝下抚养教导，祖母对我极其严厉，常不苟言笑，像极了堂屋中供奉的先祖神瓮，让人见了不禁心生胆怯。祖父那时年近七旬，胡子半白，却十分喜欢逗弄我这个孙子。他在后山租了几亩地，虽因年迈不再耕田，也不肯闲着，在地上种下竹子、桃树、梅子树、桔树，以及一些豆芽白菜之类的果蔬，偶然拾了根粗树枝，便将其削了做拐杖，从此就拄着这根拐杖带着我四处转悠，祖父往西，我跟着往西，祖父往东，我也跟着往东，提着装了梅子酒的开水壶，渴了就用水盖子就着喝两口继续忙活。祖父自己用大锄头挖土，给我打了一把小锄头。太阳辣烈，如大火燎原，我跟在祖父身后，举着小锄头有模有样的学，汗水浸湿衣襟，又打湿了背，阳光普照下山野棱角辉煌，祖父的脖颈，脚脖子都被晒得通红。他将脚根扎进地里，一下又一下的举起锄头，像在奋力击打一张大鼓。于是那些种就这样被洒下，嫩芽从土中冒出，藤蔓渐渐爬满栅栏，桃花落尽，青桔纷香，竹子长成遮风挡雨的一遍伞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能挂在祖父的腿上，祖父也再没有力气拖着我，穿越千山万壑了————
　　
　　夕阳跌入人间，晚霞瑰丽而壮烈，栓在牛羊脖子的铃铛经年不停息晃荡。从时间对面传来永恒的叮当响声，童谣般悠悠萦绕于闾巷草野间。
　　
　　福寿烛火昏黄，哀乐不绝。我抚上祖父的脸，冰凉，僵硬，比冬天更冷。生命枯竭在黄土深处，故乡的灯一盏盏暗淡，世界只剩下黑夜。我想起祖父一笑就眯成细缝的眼睛，鸡下了两个蛋，他全部夹到我碗里，我还任性不肯吃，偷偷倒掉给猪吃。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觉，祖父便摇着蒲扇帮我扇风，有时半夜醒来，祖父仍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后来我上小学了，每天下午祖父就站在崖边空着肚子等我回家和他一起吃饭，我连蹦带跳的跑过去，牵住祖父的手，大路迢遥，逶迤不知向何方。
　　更不忍记起的，是我与祖父日渐疏远，直至他去世，也未能再逗上他笑一回。他本还能拄着拐杖去街上走走，本还能挑时间和我坐会，谈些几十年前的老事。突然眼神就失却光彩，整日不再开口说话。突然就瘫痪在了床上，脓疮水浸透被褥，除了偶尔耷拉两下眼皮，发出几声痛苦的“啊…啊”的叫唤，安静就得像不存在这个世上。终于有一天，他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痕迹。
　　火星子闪烁着，烟灰已燃尽。
　　公鸡的喉咙被割破，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血啼，然后，杜鹃花便开遍了山野。
　　
　　翻出老相片，相片里的祖父难得穿的庄重，头戴旧时代流行的军帽，中山装的钮扣扣的整齐端正。他望着镜头有些拘谨又羞赧的笑着，五岁孩童就站在他身前，身后桔子树如玉寂放。祖父将双手不自然的搭在我肩上，而我搂住祖父的木拐杖，笑的天真灿烂。我们紧靠在一起，生命如此静谧。只听红尘外有人击鼓奏乐，铁打石墙，梦境中凤凰翙翙展羽而出，春水漾起清愁，湿漉漉的枯叶堆叠树下，祖父站在不能触及的近处，成为虚空的一抹幻影。
　　……
　　而再念起往事————
　　也不过武陵深处桃花源里，一尾翩跹青桔树端的绚烂蝴蝶。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孔尚任《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