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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善之区的某石桥下面又多了一道响亮的声音。
这儿来往的船只一向很多,因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从南方来做生意的,有从北方来投奔亲戚的,也有打东边渡海来的旅人,但他们不过是匆匆地经过了,窃窃地议论一番而已,不算是中心角儿。
不过乱世里必有豪杰,也唯有群龙无首之时跳出个皮球来方显得有吓定人心的威慑力。
“喝!……嗯,今日么,要唱一出凤辣子戏耍淫贼贾瑞……”就这么一嗓子,喝留住了要奔流远去的河水,渡海来的旅人便下了船,投奔亲戚的也说要歇一歇,做生意的还没有寻到商机于是坐下来先听一听此人用唱来替代说唱的表演。
陈七正高高地立身在日头底下,身上套着的是花大价钱租来的小生戏服,粉红的色彩明亮鲜艳,置身于众多灰衫子的人群中宛如泥巴土中央生出的一朵牡丹。他脸上涂满了厚实惨白的脂粉,与台上唱戏的角色长得一般无二,已辨不出原来的人样了。
不过这的确是众人喜爱看到的,在他摆好架势之前,已经是众星捧月了,连行路的人也挤了进来,刚才又来了三四个。
“这一出昨日便唱过了!”观众中有人起哄,似有不满。
“今日我要唱出来全部,怎么样?”陈七解释到。
“不行不行,我们要听点儿别的!”
“哎哎哎可别呀,我这是精心准备过了的,你们看我这一身打扮!啧,不好看不收钱行吗,行吗各位?”陈七拱手弯背请求到,他没有想到观众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他以为自己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支持以及追捧。如今这么做实在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讲完了,什么从别人那听来的《义薄云天》、《桃花庄》、《斩华雄》、《杨志卖刀》、《武松打虎》都讲过了,实在是没有话本了才出此下策。
观众算是勉强同意了。他安了心,又高高地立身在日头底下,唱了起来。其神态木然,不过是嘴唇一上一下,头脑一圆一椭。其动作僵硬,不过是手指一弯一屈,阔袖一横一竖。如此状态他看了看观众的脸色也心中有数,他猜想应是自己想到才华已尽不觉紧张不已,急迫攻心所致,因而暗示自己要像往常一般自信。
往常观众最爱的是他唱的那一部分,说什么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受欢迎。
而灰衫子的人群原本也满怀着几分期待,又几分忠诚吹捧的心思来看待,如今不免有些失望。
待他唱到高潮部分了,青眼睛向那边一勾,便有寥寥几人喝彩,他明面浅笑,心底微慌。
但灰衫子的人群中也终于有人无声离场。
“你唱的什么鬼玩意儿!”有人喊到。
“没趣,没趣,回家种地去啰。”
“就是,眼下这世上还不太平,指不定哪天战火就到了咱这儿,还是快些逃难去吧。”
“哎,都别走啊,别走!”陈七想挽留众人,却已十分困难,于是他居高临下,望见了几个仍然坚持不走的流浪汉,道:“也罢,我继续唱吧!”
“是喽,逃难去!”
于是,人群渐渐散了,做生意的执着去寻找乱世里的商机,从北方来投奔亲戚的见识过战火的可怖,慌忙跑了,渡海来的旅人不晓得说地方话,因而朝陈七露出礼貌的微笑,也悠悠的乘船远去了。
“哎——大家伙儿这边瞧瞧,这边瞧瞧,今日我们来讲一讲《水浒》!”
首善之区的某石桥下面忽然又多了一道响亮的声音。
灰衫子的群众顿了步伐,皆向那边看去。竟是同样一位灰衫子的人士搭起的说书台子,其貌定是被来自西北的风沙削过,沟壑纵横,黄土厚覆。或许他来自异域吧,人们想,衣衫褴褛,仿若巷子旮旯里的乞丐。但又定然不是乞丐,那气势神韵,像个说书的!不过不是本地的而已,人们想。
于是灰衫子的群众又有了新的兴致——《水浒》倒是没听过。
船上的旅人也被吸了睛去,他眯眸一瞧,竟没料想到是那个不久前还浪荡在河对岸乞讨的乞丐。于是他忽地笑了,他心底暗想着这大中华果然人才辈出,是一块沃土!
陈七一看对方,身影似乎很久之前就在自己的观众中出现过,却属于那不能出钱养活他但能给他带来成就感以及荣誉感的一类。观众么,给他的追捧喝彩,便是成就和荣誉。
但谢八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身为乞丐,身无分文,四处行乞还得经常挨饿,后来他发现从前一个唱戏的,也就是陈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干起了这活,他不过动动嘴皮子,自个儿搭个台子也能养活自己,整天一个得瑟劲儿,看得心里痒痒的,于是在台子下面偷师。他考虑得很周到,把自己藏在了暗处,准备的还是另外人家的故事,以免被陈七发现。
但他地址却选在了陈七旁边,因为这儿的观众比别处多。
陈七朝他这边觑了两下,渐渐闭了嗓门眼儿,手臂也僵在半空。他看见对方正说得有模有样的,还能唱上两句。
谢八零零散散地把《水浒》凑齐了,尽管有些地方跳跃了,有些地方又牵强地给圆满了,但总之是不错的,观众们都还没听过这么引人入胜的稀奇故事,因而迅速着了迷,细节毫不在意,只赶进度,连《杨志卖刀》这一出听过了也未曾留意,一讲到《武松打虎》,那可个个为英雄喝彩,都激动得不得了了。
最兴奋的尤其得数那个虎背熊腰,面目肥腻的汉子,他一人可占两三个人的空间,阔掌子撑在八字张开的大腿上,胳膊肘又占去了不少空间。他一高兴,鼻孔喉口里便喷出气来,面前一片水雾,霎时间弥漫开令人作呕的气味。有人想要挤进来,必然要过他这一关。
“这戏可真好看。”汉子笑得浑身颤颠颠。
“滚开了!”先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件灰衫子箭一样地弹出去老远,汉子头也没回,与众人一样只盯着谢八。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烈日之下,人们发出的喝彩声如此高昂,震得那怯怯的蝉连同那位委屈的小身板人士住了各自的不平之声。
再有人想要挤进来,却只敢站在汉子身后,又围出个了圈。
陈七见状,急得不行:这样下去啊,自己的衣食父母都得跑喽。不行不行,不能让人抢了饭碗!
陈七收了台子,潦倒退去,决定过几日后再来。
过了几日再来时,他猛然发现自己众星捧月般的局势已经不存在了,这他没有料到。他心底一团又烫又酸的怒火烧了起来,他极力使自己恢复平静。
“来来来,都听故事了,稀奇的故事!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也逛窑子啰!……”
首善之区的某石桥下面今日又多了一道响亮的声音。
又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众人转了脸去。
“真有这样的事儿,得听听!”
一部分人又陆续往陈七那边去了。谢八见状:这是要跟自己抢饭碗啊?诶,是自己先抢了他饭碗不错,但总是要凭本事说话吧,你陈七也不看看自己,我看你还能吐出些什么来。
这陈七讲的什么古代的皇帝逛窑子的确很受欢迎。那怎么办呢?谢八一边稳住所剩的饭碗,一边心不在焉。他们不都爱听故事么,那我就编出个新奇故事来。
于是,第二日,谢八有备而来。
“喝!……今日所要讲的并非寻常地方可以听到的东西……”众人撇下了陈七,向这处来了。
“你们听说过母猪也能诞下人子吗?”
“什么?母猪能生人子!”
“那可不,我现在就跟你们讲,这母猪啊……”
首善之区的某石桥下面两道响亮的声音,日复一日的,纠缠着怕是不会有终止之时。
而这炎炎的白昼,也越发显得沸腾,仿佛烧着了般热浪滚滚。只可怜了怯怯的蝉,才一张口便被摇天震地的喝彩声、笑声或咒骂声给吓退回去,只得隐在暗处,观望着大中华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