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第一章
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京城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飞向南玉书院,进了南玉书院过后直奔赋闲在府无所事事的楚公子的院落。
白灵来的时候,楚公子正在庭院里面看书。
温暖和煦的阳光尽数泼洒在楚公子身上,他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锦绣长袍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水袖阁新进的白色锦缎配以金线镶边,袖口里层还用银线绣了暗纹,上面的云纹的精美程度和京都各位大臣的纹饰相比都不相上下。
楚公子本人长得也十分俊美出挑,配上这件长袍刚刚好。他肤色白皙,皮肤比一般的女子还光滑细嫩,鼻梁略高,嘴唇很薄,跟没有血色一般,弯弯的墨眉下的那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好像能夺人魂魄,吸引着人想要看过去,然后慢慢沉沦进那汪不见底的深潭。同样的弯弯墨眉和狭长的桃花眼如果长在另外一个样貌不俗的男子脸上,势必会给人一种轻浮无度的印象。但是楚公子却截然相反,同样出色的眉眼反而显得他周身自带一种谪仙人坠落凡间的气质,当然,这也得益于他常年阅读古今圣贤各位大儒著作,毕竟他能在人杰辈出的南玉书院站在三位主位之一的位子,靠得可不是这张会给他招揽到狂风浪蝶的脸。
京城南玉书院,三位主位皆出自书香门第,前几代都出过著作等身的大儒,家风严谨。而且南玉书院虽然秉承儒家先祖孔子的思想提倡办私学,但是南玉书院里所收的弟子个个都是当朝官员或者皇亲国戚的后代,寻常百姓都是不得入内的。
南玉书院楚公子,名子易,字行止,腹内藏万卷经书,心有七窍玲珑,为人举止行事从容淡定,不慌不乱,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卑不亢,担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美名。
楚公子放下手中的书,封面上写着《赏玉论》三个墨色大字,脸上似乎有些愁色。白灵乖巧地飞到楚公子的左手臂上,右爪上用红线绑着一小张纸卷,上面的火漆印并没有被打开的印迹。楚公子满面的愁色稍稍减弱了一点,甚至还有一丝喜色显露出来。
楚公子取下纸卷,抠下火漆,缓缓展开,脸色急变,一会儿面露欢喜,一会儿又愁云密布,一会儿又是快要滴到纸卷上的担忧。
“唉,三年了。”他叹了口气,将纸卷撕碎,丢到后面厨房的火炉中。写着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的纸卷瞬间被火舌吞噬,刹那间化成一抹焦灰。
三年了,你走遍名山大川却没踏足京城一步,你我通信三载却再也没见过一次面,我都差点要忘记你的模样了,现如今,你要回来了,却还要玩这么多把戏,居心叵测地回来。
好好在你的小天地里呆着不好吗?你这几年不是玩的很风生水起吗?
你莫非还没放下?还是说,当初你的坦然和满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吗?
亥时,人静时分。
漆黑深邃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散发出淡淡清辉,给这个繁华的都城蒙上了一层沉默的面纱。它照亮了京都街道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照亮了孩童天真可爱的睡颜,照亮了悬梁刺骨的寒窗学子俯身书案的努力之态,照亮了京都被过路人惊醒的城门士兵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容,也为远离故乡近十年的归人,照亮了前方的路途。
也为一些尚未察觉的人,照亮了他们走向灭亡的黄泉路。
孙大虎很烦躁,不是他今天和弟兄打牌又输得连裤子都没有的烦。他当了十年兵,也守着这京都大门十年了,这十年里几乎年年都会有些家境贫苦四处逃荒的流民深夜来哭诉,要求进城避难,城里那些坐庙堂的达官贵人自然是听不到一点风声的,这可就苦了他们这些当兵守城门的人了。天天听着这些难民哭哭啼啼的,跟丧死鬼一样。
孙大虎自己没有受过逃难之苦,对这些难民更是不屑一顾,心里更谈不上可怜他们了。他这次没有马上去驱赶,想着让这个人识相一点赶紧滚蛋。
然而,拍打城门的人并不识相。虽然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但是,在细微的声响在这个夜晚都被无限放大了,闹人得很。
“烦死了!烦死了!”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团火的孙大虎被这深夜不怕死的过路人彻底惹毛了,他一把拉开城门旁边的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骂骂咧咧道:“你哪个不要命的死家伙!竟敢惹你孙爷爷的清梦!今天已经宵禁了,要进城的明早再来!还不赶紧滚!”
门外执着敲门的“不知好歹”的过路人是个身材弱小的姑娘。
京都的夜很冷,一阵寒风刮过,吹得人瑟瑟发抖,那女子只穿了一件单薄襦裙,披了一件同样单薄的外衫,但是她却站的笔直,好像一株挺拔的小松树。
孙大虎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这人脸上脏兮兮的,好像拍了好几块烂泥在脸上,不过五官看上去还算清秀,身段玲珑有致,是个美人,就是身上破旧的襦裙和外衫像好几天没洗一样,灰蒙蒙的,辨别不出布料原本的颜色,和她的脸一样脏。腰间的玉佩因为光线太暗,倒是看不出成色,但是系玉佩的细绳竟也是脏兮兮的。
“小女子是过来投奔亲戚的,劳烦军爷通融一下,放小女子进去。”少女用颤抖的双手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战战兢兢地递给孙大虎。孙大虎注意到这女子双手白嫩,没有那些农家女子手上的老茧。
生在穷地方,还娇生惯养,真是造孽啊,以为这样就能让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孙大虎在心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还是出手接过了这块玉佩。
女子的姿态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了,演得就好像她真的是一个前来投奔亲戚的孤身女子。
玉是好玉,通体晶莹碧绿,水头很足,玉佩中间刻着一个大大的“纪”字,苍劲有力,名家之手,而周围起装饰作用的花鸟虫鱼,雕刻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可是块好玉啊!
孙大虎翻来复去地把玩这块玉佩,那双老鼠眼中流露出贪婪。
虽然他是一位粗人,对这些文雅玩物并不在行,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他好歹混了这么些年,眼力倒是练出来了一点,资历可在这里摆着呢!孙大虎在京城暗不见日的黑市里就没看过哪一块被眼前这个小姑娘拿出的玉佩成色更好的!
这绝对是块好玉,而且价值连成!要知道啊,黄金有价,美玉无价,这块玉佩虽然雕刻的图样纹饰过时了点,但绝对是块难得的宝物,只要另外找个工匠雕一些时兴的花卉,不怕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想到这里,孙大虎斜眼瞥了这小姑娘一眼,可惜啊,这么好的宝物,被这败家子当作普通玩意随随便便给人了!
女子脸上仍然挂着胆怯害怕的表情,眼底深处有一抹厌恶一闪而过。没想到这人眼力这么差,还惦记上老娘的东西了!原本的计划现在全被这愚蠢又贪心的兵卫搅黄了!
“这位军爷……”女子娇声开口。本来想着初来乍到就害死一条人命不太好,现在?你既然想往黄泉路上去送死,我为什么要不让你如愿,拉着你呢?
孙大虎有点尴尬,他咳嗽几声,将那块玉佩放到自己白甲里面,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人是来京城找亲戚的。
能拿出这么好的玉佩,家里头肯定不简单,投奔的那位大人一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如果这小妮子一时性急,把这事情说出去,那这块宝物可就保不住了!搞不好自己还得人头落地!
孙大虎心一横,明天的事明天说,起码现在不能让这小妮子有机会进城。他想到这人家里不简单,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点:“这位姑娘,我可不敢为了您破例开城门的啊。要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还求姑娘别为难在下。姑娘不如就近找家驿站先住着,明日城门开时再进城也不迟啊。”
没想到这人眼光差虽差,嘴上说的还蛮好听的。
少女在心里冷笑几声,表面上却还是那副不知所措的无辜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悲伤,眼圈还微微发红,样貌更丑了,声音还带上一丝哭腔:“这……这该怎么办啊……哥哥还等着我呢……”
“这位军爷,麻烦您就通融一下吧!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见不到我哥哥最后一面了!”女子突然抬起头,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只是她脸上的稀泥还没被擦去,有点狰狞。
“……”孙大虎收了玉佩,此时心里快活的恨不得唱出歌来,刚刚好言好语的规劝没想到这人还听不进去!他心中拿了别人财物的最后一丝愧疚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女子这般无理取闹,态度骤然转变:“快滚快滚!明日再来!”
那扇小木门被孙大虎用力一摔,离奇地没有散架,然后就听见门阀闩上的声音。女子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孙大虎睡觉打呼噜的声音才离去。
韩景悠拿出一方手帕,擦去了脸上用作伪装的稀泥和刚刚刻意挤出来的泪水,露出了本来清新秀丽的容颜。那一双美目中收去了刚才刻意展现出来的慌张和惊恐,现在那双黑色眼眸就像是一方深井,平静无波,满满的都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根本不在乎自己那块玉佩被敲诈走一样。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看上去极其阴森可怕,配上那张俊俏的面容,简直就是戏文里那些妩媚动人勾引他人的妖精,或者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的化身。
韩景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反思刚才自己刚才见死不救的行为。
自己刚刚算是间接害死了一条无辜的人命吗?
计划里是让这个人把刻有“纪”字玉佩的消息散播出去,引起纪家人的注意,却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计策发生了纰漏,反倒被这贪心的人讹了去。虽然计划的最终结果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变动而改变,而且这个小变动还有可能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消息虽然没有传出去,但是这个人肯定会去当铺或者黑市高价卖出这件赃物。京城里面有点名气的当铺都是纪家手下的,在黑市里面难免没有几个纪家的走狗。只要这人敢拿出这枚玉佩,那么他的死期可就不远了。
那块玉佩自她满周岁后就一直被她带在身边,从未离身过。那是她小时候抓周抓到的,具体寓意早就忘记了。这玉佩是十几年前的物件,上好的玉料,经手的是最厉害的工匠,名贵得很。
名贵是名贵,但是对她来说,充其量是个可有可无的凭证而已,说重要也重要不到哪里去,丢了也就丢了,她府里有好几块和这差不多的,每天带着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
只是这凭证如果不小心落到其他人的手里,怕是要惹出大麻烦得了。纪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却一直想迈到书香门第这一栏上头去,最最看重名誉了。如果这块玉佩真正落到有心之人的手中,十多年前的悬案被解开,那对纪家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郊外的京城并不荒凉,只要多走几步路就可以看见人烟。韩景悠慢慢地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便看见了一间供过路人歇脚的茶水铺。略微有些破旧的茅草屋被微风一吹,摇摇欲坠,让人很担心下一秒它会不会塌下来砸到人,店小二看样子大概三十来岁,穿着一身和韩景悠身上这件差不多布料的衣裳,肩上搭着一块有些脏兮兮的抹布,身材瘦弱,表情麻木,脸色黯淡无光。他给韩景悠的第一印象就是个饱经磨难的老百姓。
坐在茶水摊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看样子比楚公子年轻一点,但是比韩景悠稍大个两三岁左右,他穿着一身黑衣,腰间别着一柄匕首,腰杆挺得笔直,端正地坐在一条和茅草屋差不多破旧的长凳上,油腻得好像几天没有擦干净过的桌子摆着一碗茶水,碗有点脏,但是这位男子却没有流露出嫌弃的神色,一口一口慢慢地往嘴里送。
这名男子身长七尺左右,五官锐利宛若尖刀刻就,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浑身上下散发着名为“危险”的气息,看上去这人不太好亲近。
韩景悠心中腹诽楚公子这人怎么这么不靠谱,一边又忽然觉得这名青年男子她有点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
韩景悠静静地站在茶水铺前回忆,这时,不识相的店小二忽然出声:“这位姑娘,今夜天冷,为何不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男子没有动作。
韩景悠心里说了句不好,慢慢走了过去,坐在青年对面,叫了壶和青年一样的白水。
这时候,男子忽然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女子,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眸中暗藏着由恨意化作的火焰,藏在桌子底下的右手摸向了自己腰间的匕首。
看见这名青年反常的举止,韩景悠瞬间猜到原因了,她在心中问候了一遍自家那位作恶多端的哥哥和说好不算数的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