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童年的成长环境,很奇特。
各国营单位呈块状分布,只有市中心配备极少量公共服务设施,是典型的80年代城市布局。大型厂矿企业纷纷占山为王,建起独立小王国。
我出生后一直住在城市边缘的厂区里。工厂、宿舍、食堂、幼儿园、子弟学校、医院、澡堂、电影院就像建造游戏里的功能模块,被整合在一起。
以高效实用为标准,模块们排布得紧凑方正,每日吞吐2000多号工人及家属。
很难想象当时如果一个人没有单位多么可怕,连最基础的生活都难以维系。所有这一切,以福利的名义牢牢把人拽在固定的地方,老实生产,安心生活。
仅隔着一条马路,可以清晰看到那所大学的铁门和牌匾,它拥有大而无当的广场,没有缘由就蜿蜒的小道、大片疯长的花木。
长久瞩目在广场尽头挥手致意的伟人雕像,等了很久还没有其他人出现,会生出莫名的伤感。
4岁开始,自由来往于马路两侧。我知道这是两个世界。
《二十四城记》里是我曾经最熟悉的生活
马路南侧是满的。一天三次的广播,铿锵的女声把“实事求是”、“黑猫白猫”、“本年度第五次生产促进月”、“涡轮机组顺利下线”一系列大事小情送到每个人耳朵里。
上下班点,街道上充满了自行车,像大海里的沙丁鱼群,朝着一个方向喷涌。
叮铃铃的车铃声代替了微笑致意,所有人认识所有人,你在哪个车间做哪个工种,我上个月生了个小子,他刚把老娘从农村接过来,大家都知道。似乎全部事情都摊在阳光下,大声大气地嚷着笑着,无不可对人言。
马路北侧是空的。路很宽,一点声响也没有,听到灰喜鹊嘎嘎的破锣嗓子。教学楼白色花岗岩上卷着草叶纹,涡槽里积攒了泥垢和苔藓。探头往里望,黑乎乎的楼道,有人在阴影里小声说话。
一条曲折的桥通往池塘中央的小楼房,帘子拉得紧紧的。它简直称为我童年最大的迷思,这么一栋好看的房子用来住多好,干吗空着呢?据说是放实验器材的地方,那为什么总也没有人过来做实验呢?它就那么孤零零站在池水里,屋顶上落满了水杉的针叶。
唯一有点人气的地方就是学生宿舍了,在屋外都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更妙的是有时能听到好听的歌和吉他演奏,和我以往听过的高亢热烈的调子不同,格外柔软。我常常呆头呆脑站在那儿,看见从宿舍里跑出来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觉得他们一个个都长得漂亮极了。
尤其是那些大姐姐,她们竟然是披着长头发的,裙子那么软,追在她们的小腿后,飞了起来。
大学里的人都想往马路这边跑。澡堂门口总有些年轻人操着不地道的本地口音蹭进去洗澡,这要看售票员的心情了,一般情况下她会明知故问:“你是哪个车间的?住哪栋楼?”,看到对方面红耳赤,想装作工人又拉不下面子,售票的胖阿姨噗嗤笑出来,就放他们进去了。
子弟小学里的老师是抢手的好工作,据说大学里的老师都愿意调过来。一年级班主任是工农兵出身的老太太,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教育我们:“做人就要夹着尾巴。做出大成就也要夹着,尾巴一露就得倒霉。”“我最恨那些吃着奶还骂娘的人,没有m主席他们还在放牛,现在竟然敢说他老人家的坏话。”
教美术的老太太是从大学那边调过来的,白头发活像一头小绵羊,说起话来慢吞吞,总要想好久才吐出下一句,不太搭理其他老师,对学生们也冷淡。她和那所大学里的老师们很像,带着过分的客气和审慎。
结交了朋友之后,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结伴去大学里玩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可以走得更远更深,发明更多的玩法。
荒芜的青年园里,有些地方草长得比我还高,然而这样的地方去不得。并非有美人蛇喊你名字,而是总有一对情侣藏在那儿,我们彼此都会吓到乱跑乱叫。有些调皮的小男孩,喜欢故意潜伏过去,拿石头砸他们。这样龌蹉的事,女孩子是不屑去做的。
我们宁可去摘花,一年四季有月季,秋天有含笑,冬天还有腊梅,偷偷藏在衣服口袋或者干脆用外套裹住,飞也似地跑过门卫。到家拿个罐头瓶养起来,啊,衣服都是香的呢。
还有爬歪脖子老松树、捉蚱蜢、走荷叶形状的小桥、吊在各种小雕塑上……也有玩脱了线的时候,其他伙伴捉弄我,把我带到校园深处。从小就不记路的人,一扭头朋友们都藏起来了。这些楼房没见过啊,几排红砖楼,屋前屋后都有小树林,几个老太太在门口打毛衣,盯着开始嚎哭的我。
虽然我眼中噙满了泪花,但警惕观察着四周,总得找个人帮忙,那几个老太太肯定得烧火做饭,没法送我回去。还有谁?
这时从门洞里走出位老爷爷,他头发花白戴眼镜,瘦小个子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关键是胸前口袋里别着根钢笔。这不就是我妈说的知识分子?
柱子也曾是个机敏小姑娘。
果断跑过去,牵住人家的手,说“老爷爷,我迷路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他毫不犹豫,笑着拉我往前走,问我家住哪里?怎么迷路的?我只记得他的手干燥温暖,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人。
晚上吃饭,我问我妈:“大学里有一片红砖房,都是很小的两层楼,给谁住的啊?”我妈说:“八成是苏联专家吧,专家走了就给教授住呗。”哦,还是个教授送我回家呢!这件事好丢脸,我谁都没告诉。
过几年,我家有了黑白电视,屏幕和现在的苹果mac差不多大,头上顶了两根电线。每到晚上,要把电线扯来扯去,把电视机壳拍得山响,才能调出图案来。
有段时间,我爸一回家就开电视。电视里播,广场上坐了好多好多的年轻人,他们举着横幅,喊着什么。有一次竟然看见那些人拉着绳子竟然把纪念碑给拉倒了,我爸吓坏了“呵”地叫了一声。后来,他们拼命往城楼上的大头像扔泥巴和水彩,一会儿那头像就脏了。
有一天放学,看见马路上竟然满满都是大学生,他们那么年轻、美丽,快乐地走在路上,拿着标语。马路旁,工人们看热闹,就像看小孩胡闹的目光,咧嘴说笑“闹够了么?他们爸妈也不拉回家。”说话的人,明明也很年轻。
大学里不能去玩,我闹了很久。我妈没法子,带我过了马路。全变了样。校门口贴满了标语,高高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黑鸟的尸体,下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打倒xxx”。我妈很严肃“你看到啦,死心啦,以后不能再来了。”
可是在模糊的记忆中,似乎不过两三个月,这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莫非本来就没发生过?那么多年轻、美丽和快乐的年轻人去哪了?
去晨练,跑到广场的伟人雕像下。我突然问我妈:“前段时间,他有没有倒?”
小升初的时候,社会上流行“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三峡大坝开始动工修建,工厂是专门做大型发电机组的,父母越发繁忙。车间里日夜轰鸣,大家谈论着时兴的股份制分红和下岗分流。
很多人一夜之间没了工作,开始找活路。有人在厂区里开台球室、棋牌室,还有些小年轻拿了气枪打麻雀,做成炸串串卖。
曾经的邻居,丈夫患癌症去世了,妻子拉扯一对龙凤胎。大冬天,那位阿姨脸和手冻肿了,还要在公交站旁守着一个小炉子,卖煮玉米和报纸。我妈只要路过就会去买,回来念叨好久。
我爸幸好转行去做了销售,家里经济情况反而好起来。交了一笔借读费之后,我被送到马路对面的大学里,去附属中学读书。
第一个困难竟然是口音。谁不会说普通话?课堂发言,有些同学忍不住笑,才发觉原来一直以来,我说的都是带有浓烈乡音的普通话,连平卷舌都分不清。
第二个困难,本校同学早在五年级就开始学英文,初一英语只是重新复习。我完全摸瞎,第一次测验考了30分。
第三个……觉得自己有点土气。在厂区大人们长年穿的都是蓝灰色制服,女工的长发必须全部扎进帽子里。
朴素到不要引起任何瞩目,是我从周遭人身上学到的首次美学教育。每年六一穿新裙子,弓腰驼背灰溜溜,古怪的羞耻感如影随形。夏天来了,总得等到女生们几乎都穿上了裙子,我才敢穿。
附中里的女老师即便50来岁了,也在大冬天穿裙子。她在课堂上自嘲“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老寒腿也不老实,还是要美。”谈起《泰坦尼克号》“你们都去看了吧?在我这个年纪看,青春真好啊。”突然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
有堂英语课要评审,其他年级老师来听课。有位女老师坐在我身边的过道上,至今我不知道她姓名也不记得她长相了,那幅画面却总也忘不了。
一撩耳边短发,乳白色的耳垂上渗出米粒大的红宝石,像刚滴下的血珠子。惊心动魄又莫名美艳,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想我知道了什么是美。
环境相对封闭,况且本校学生大多可以通过调剂考上这所大学。在湖北这个以黄冈密卷,高考神话著称的地方,我的高中生活称得上愉悦。
没有清晨操练,也没有晚自习,直到高三下学期才临时开设晚自习,班主任老师很不好意思地说“自愿前来。”结果一半多的人都没来,只能强硬要求。
晚自习也开心,轮流去各区食堂吃饭。小吃主食上百款,每个食堂都有看家菜,吃得高三学生越发跟气球似的肿胀起来。我就在那个时候长到120斤。
最让班主任意想不到的是,晚自习的自由放风时间和结束后男生送女生回家,催生了更多的早恋苗头,让她防不胜防。
这里的老师仍努力坚持着最后的精英教育原则,学得好自然不错,学不好也没必要硬逼,人的心性和价值观培养是最重要的。
高一语文还能特意留一堂自由阅读课,紧跟大学潮流读《秋雨散文》、琦君的散文还有已经消失的余杰写的《铁屋中的呐喊》、《火与冰》。尤其是余杰的书,在大学里风靡一时,高中生读到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老师大多是九三学社这类民主党派,文科班的课上必然会对现行制度和社会现象发表看法。这类看法,既不同于我从小熟悉的广播电视中的官方语言,也不同于厂区里莫名流传的荒诞谣言。
有事实依据和逻辑联系,即便是高中生也能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层糊了很多年的窗户纸。历史老师讲那一篇的时候并没有让我们自己看书,她慢悠悠说了个故事:“前几年,有历史老师讲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有位同学哭起来了。”
是了,我并没有发癔症,是真的。
有天早晨,上学路上发现好多人去大学门口的招牌那儿合影,几天内络绎不绝。原来要改名改制了,兼并周围几个学院,成为学科更完备的大学。
它刚刚过完45年校庆,学校早就不是当初人烟稀少的样子,午间高峰期行人和自行车争道,简直寸步难行。校庆期间修葺了旧的教学楼,新楼也在规划中。在曾经玩耍的青年园,甚至竖起捐款校友的纪念碑。
碑上刻着一对男女的名字,据说是同班同学缔结连理,共同去南方打拼成为巨富。大家喜欢这故事,也喜欢传播这故事。默默猜想,莫非是当年我曾惊吓过的一对?
再没有人提起“茶叶蛋和导弹”的说法,厂区的人们想破了脑袋,也要和大学里的人攀上关系,漂亮女孩们纷纷想嫁到马路对面去。
高考分数中等,我问历史老师:“报历史系可以吗?”,她连忙摇头“别去,在中国做不了研究。更何况真心研究历史的人,下场都不好。你还是报个中文师范吧。”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我和这所大学的缘分就此结束了。
我的大学,从始至终在我心里都这么称呼它。即便,从未真正在教学楼里上过一天学。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选择寒窗苦读还是这样愉悦地度过高中时光,仔细想想年轻就让它轻盈点吧。人生要吃苦,还怕吃不着么?
今年回家,原来的厂区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建起商品房小区。对面的大学还在,它当然在。对于这点,我从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