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ondary

　　1.
　　小树獭离开家已经数月有余，按照它之前的计划，这里将是它的最后一站。
　　“铃铃铃——”
　　四头驯鹿拉着长长的一节车厢从面前跑过，脚踝上拴着的铃铛不停歇地叮铃作响。
　　“吁——”车厢突然停住，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痕。片刻，车厢正中的窗户上伸出一张鹿脸。
　　售票员麋鹿小姐上下扫视了小树獭一眼，推了推金边眼镜，露出推销员般的招牌笑容：“同学，上车吗？”
　　“你们去哪儿？”听树獭说话原本是一件很疲倦的事情，但是这只小树獭似乎不太一样。
　　“去地球上最北的地方。”麋鹿小姐依旧笑眯眯。
　　哦，北极啊。去一趟也行。
　　小树獭在自己的袋子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半枚黑漆漆的金币，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麋鹿小姐：“我只剩下这些了，请问够买车票了吗？”
　　麋鹿小姐笑得神秘：“我们不收钱，只要你答对问题，我们就让你上车。”
　　小树獭慢慢地眨眨眼。
　　“咳，听好了。”麋鹿小姐除了近视似乎还有些老花眼，她推开眼镜眯眼看了手上的纸片许久，才终于把题目读了出来，“题目是，天上的星星距离我们有多远？”
　　这个问题在三年级的时候，森林老师就教过它了。于是小树獭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实天上的星星可以分为两种，恒星和行星。恒星可以自己发光，而行星就只能反射恒星的光，由于大多数星体距离我们较远，所以人肉眼所见的星星，大多是宇宙里的恒星。最近的恒星是太阳，然后是比邻星、巴纳德星……近的恒星距离我们也就几亿光年，远的就没有定论了。“
　　麋鹿小姐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忍不住鼓起掌来：”这是我听过最标准的答案。咳，那么第二个问题，《海的女儿》结局是什么？“
　　小树獭仍然是连一秒的思考时间都不用：“美人鱼为人类的公主和王子所陷害， 不得已失去了生命化作了泡沫。”
　　麋鹿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旁边的车门“哗啦”一下拉开：“恭喜你坐上我们的列车，成为我们的第一百三十七万五千六百八十二位乘客。”


　　2.
　　小树獭的座位是靠窗的。它的隔壁是只大犀牛，此时正大咧咧地张着腿呼呼大睡。
　　这节车厢比小树獭想象中的要拥挤许多，车厢里密密麻麻坐了许多来自各地的动物，说话时各自都带着不同的口音。或许是车厢内的空气太闷，或许是窗外雪白的景色太一成不变，慢慢的，小树獭也睡着了，梦里，它吃到了妈妈做的蓝莓糖浆。熟悉的味道勾起了它思乡的情绪，半梦半醒间，小树獭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等小树獭终于醒来，车厢上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四周寂静无声。
　　小树獭慢吞吞地发完呆，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慢吞吞地拉开车门。车外的景色仿佛和它刚刚所见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那一抹白色似乎比之前延伸的更远了些，望不到头，看着还让人莫名感觉空落落的。
　　小树獭掂了掂自己的背包，小心翼翼地从车厢上挪下来，两只脚小幅地踩了踩地面，似乎是在衡量冰地够不够厚实。
　　“呼——”头顶一阵风刮过，小树獭觉得自己的头顶一凉，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摸，自己的帽子不翼而飞。
　　小树獭傻呆呆地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一只叼着红帽子的北极龟。
　　嗯，从它背上壳的纹路来看，它大概是只乌龟。
　　乌龟和小树獭大眼瞪小眼，冰冷的夹杂着雪花的北风从两人中间穿过……
　　许久，小树獭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是蓝色的？”
　　乌龟咬着帽子，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因为唔%@￥#*&……”
　　又是一片沉寂。
　　大约过了半分钟，小树獭才重新开口：“你说什么？”
　　乌龟“呸呸”吐掉了口中的帽子：“因为乌龟本来就是蓝色的啊。哎哟，你帽子的颜色实在太漂亮了，如果能和蓝色配在一起，一定很好看。”
　　小树獭看了看半边浸泡在雪水滩里的帽子，半晌：“如果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吧。”
　　“真的吗？”乌龟一脸惊喜，“哦对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艾森，是名短跑运动员。”
　　小树獭看着北极龟粗粗短短的四肢，被对方那“短跑运动员”的身份噎了噎。
　　“哗啦！”说话期间，突然旁边溅起了大朵大朵的浪花。
　　一头雪白雪白的北极熊叼着鱼，庞大的身躯飞快地从冰里钻出来。出了水面后，北极熊忍不住颤抖着抱住了自己，一边抖一边还忍不住喊冷。
　　……哦，一头怕冷的北极熊。
　　小树獭突然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群生物。
　　倒是乌龟见怪不怪，嫌弃地对着北极熊翻了个白眼，然后迈开自己的小短腿，飞快地冲向最近的民宅，替北极熊找毯子去了。
　　几秒之间，那只蓝色的乌龟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不愧是短跑运动员，小树獭麻木地想。
　　旁边的北极熊似乎认出小树獭是张新面孔，犹豫片刻，咧出二十八颗尖牙、扭曲着五官、努力对小树獭露出亲切而又友善的笑容。

　　3.
　　小树獭在这儿已经呆了三天了。三天里，它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只是它的朋友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我会跳踢踏舞。”短手短腿的企鹅小姐说。
　　“我有两只角。”独角兽叔叔扬了扬它的头，露出头顶上两只俊俏的尖角。
　　“我不、不会骗人。”憨厚老实还带了点结巴的狐狸先生说。
　　“我会十八国语言，包括熊语、狐语、龟语、人语、通用语……”好为人师的北极鼠奶奶说。
　　“就是不会它本族的鼠语。”海豹村长忍不住插话吐槽。
　　“不会鼠语怎么了，我听说有些人还不会游泳呢~”北极鼠奶奶哼了一声。
　　海豹村长涨红了脸，纠结半天，才补了一句：“那村口的北极鸟还不会飞呢。”
　　罢了，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小树獭，关切地看着它。
　　小树獭苦思冥想半天，才小小声地说：“我能快速说绕口令。”自己这特长，还真挺让人不好意思。
　　然而话音刚落，所有动物都纷纷鼓起了掌。
　　太棒了，他们就不会说绕口令。


　　4.
　　这里还有一种白色的小花，花期只有四个小时，每天傍晚时开放，一到半夜，所有的花瓣就会自动脱落，然后绕着月光飘散而去。
　　小树獭吃完晚饭后，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北极熊的背上，然后看着月光下，那星星点点的白点腾至半空。
　　北极熊是个话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逮住小树獭，把它丢到背上给它讲故事。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今天北极熊的故事仍然是一样的开头，“世界上最初只有黑白，所有的东西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后来，上帝俯视人间，觉得人间看上去太单调了，于是，他就把他最闹腾的小儿子给踢了下来。”
　　“那个小天使到了人间，看到的第一样事物就是一朵玫瑰花。小天使他在天上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可爱的东西，所以他忍不住摸了摸花蕊，于是，玫瑰花突然就有了颜色，那种颜色叫作喜爱。”
　　“后来，小天使被大树的树枝给刮了一下，不算疼，让他忍不住皱了眉，于是那些枝丫也有了颜色，叫作沉郁；小天使被路边的石头给绊倒了，他没忍住，大哭了出来，于是那些石头的颜色叫悲伤；倒下来的时候，小天使被地上的小草抚摸了下脸，所以那些草的颜色叫平和……”
　　“最后，小天使即将回到天上，他在人世间经历了很多东西，而在离去的这一刻，他回头看到了大海。最后，蓝色也出现了，它的名字叫万般皆空，也叫永恒。”
　　“好了小树獭，下来，今天的故事讲完了。”今天北极熊的结尾也和往常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小树獭自信地回答，“小天使是带着对人间的爱来的，所以它才能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的色彩，对不对？”
　　“不对不对，”北极熊摇头，“它是被上帝踢下来的。”
　　“那我又知道了，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小树獭说，“因为是成长，所以其实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对不对？”
　　“不对不对，”北极熊摇头，“小天使还是那个小天使，回到天上就又做起了它的调皮蛋。”
　　小树獭这下是真的困惑了：“那这个故事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北极熊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故事呀，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
　　小树獭不干了，赖在北极熊背上打滚踢腿：“你耍赖。”
　　北极熊被它提的全身痒痒，边颤抖边笑：“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有意义啊。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可以为这个故事找出一百个讲它的理由，可是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只是拿它来打发时光而已。”


　　5.
　　所有的故事都在同一个冬天里画上句号。有些人曾经来过，又有些人匆匆离开，故事的最终，过客重新背上行囊，只是再不是流浪。
　　春天即将来临，冰层即将融尽。末班雪国列车吹着号角，停留在森林的最东侧一角。
　　小树獭依然是一个人，背着同样的包，走到了车厢门前。
　　过了一个冬天，麋鹿小姐的样子似乎苍老了些：“又看见你了，小树獭。”
　　小树獭递过去一颗晶莹的果子：“麋鹿小姐，送给你。”这是森林里特有的果子，临别时北极熊往它怀里塞了一大串。
　　麋鹿小姐接了过来。果子拿在手上，冰冰凉凉；一口咬开，酸酸甜甜的汁水溢满口腔，唇齿留香。
　　麋鹿小姐面带怀念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关上车门。
　　落叶终于落入土地的怀抱，游子终于踏上归途。驯鹿拖着长长的列车车厢，热热闹闹地来，热热闹闹地离去。

　　归程，小树獭又忍不住在车上睡着了。这一次，它好像回到了童年，它还是那个被树獭妈妈抱在怀里的年纪。
　　遗落的记忆碎片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原来麋鹿小姐提出的那些问题，早在儿时就已得到解答。

　　“地球上最北的地方在哪里？”
　　“大概那么那么那么远的地方。”

　　“星星距离我们有多远？”
　　“星星啊，大概在比你的指尖高一毫米的地方。”

　　“麻麻麻麻，我想听美人鱼的结局。”
　　“小美人鱼呀，她失去了鱼尾，可是她又有了爱情；她失去了生命，可是她又有了快乐。所以呀宝宝，小人鱼最后什么都没失去，也什么都得到了。”
　　
　　6.
　　或许此生往后，再难遇见戴金丝眼镜的麋鹿小姐，再难找到这样一节能容纳上万人的车厢，可是如同北极熊故事里的那个小天使一样，事实或许某一天会被冰雪掩埋，可是曾切实拥有过的记忆不会。
　　回到族里，哪怕没有人理解，小树獭也还是要告诉他们，不是每一个世界都必然会有终点，不是每颗星星的距离都能够被衡量，更不是每个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有意义。

　　那么这个故事就真的要结束了，所有的一切在最终都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当然，在那个北极以北的地方，在那个小树獭曾经出现过的地方，至今仍生活着一群快乐的动物。
　　如果用那些动物自己的语言，那个地方叫“那波霍”；
　　可如果让精通十八种语言的北极鼠奶奶将它翻译成人类的话，那个地方则有另一个名字。
　　那是谁都拥有过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