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头发

　　在秦飞飞即将升入小学的那个夏天，妈妈回来了，准备接替姥姥，来照顾她的生活。

　　
　　

　　母女团聚，总是会发生一些颇有仪式感的事情，比如这天晚上，妈妈瞥了一眼她的双马尾，说：“等你上学了，我就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梳头了，我也不太会梳头。我带你去剪个不用扎辫子的发型吧。”

　　
　　

　　妈妈总觉得她自己不擅长梳头，因此多年以来一直留着“蘑菇头”（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娃娃头”），也不太愿意给秦飞飞扎小辫。不像秦飞飞的爸爸，尽管他家里甚至连一把梳子都没有，仍然自信地认为，他用十根手指头给秦飞飞梳的双马尾就是最好看的。“扎辫子有什么难的呢？”

　　  

　　秦飞飞被带到了理发店，让那位高个子长头发的阿姨给她理了一个标准的蘑菇头。那时她的头发多而蓬松，看起来就像一朵硕大的蘑菇，“伞盖”的部分异常齐整。有点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注意到阿姨是怎么给她修剪的。

　　
　　

　　秦飞飞对这个发型还挺满意，虽然失去了一部分头发，但这依然是一个适合女孩的发型，更何况从妈妈到电视上的樱桃小丸子都是这个发型。下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情就是第二天，她顶着这个发型，去拍了人生中的第一组证件照。

　　  

　　开学第一周过得波澜不惊，直到周五的下午——秦飞飞的爸爸和妈妈商量让她每隔一周就去爸爸家过一个周末——爸爸在学校门口一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爸爸，爸爸！”秦飞飞背着她的小书包，屁颠屁颠向着爸爸跑去。爸爸一看到她顿时脸色铁青，“我的天哎！”

　　
　　

　　爸爸骑着摩托车带着秦飞飞一路风驰电掣，却没有去他家或者秦飞飞的奶奶家，而是直奔一家他常去的理发店。

　　
　　

　　秦飞飞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而且她刚剪过头发，不想再剪头发了。等爸爸走进去跟店长打过招呼，她还站在理发店外面迟迟不肯动一动。

　　
　　

　　“小姑娘，进来啊，进来。”那位瘦削的短发阿姨站在店门口叫她。

　　
　　

　　如果进去了，必然无法逃脱剪头发的命运，于是她决定——跑！

　　  

　　这条马路不宽，当时的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可是她牢记着大人说的，不可以自己过马路，就只在人行道上来回跑。眼看着爸爸追过来了，她仗着自己身形瘦小，在店铺门前停放着的一排自行车和摩托车中间钻来钻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让爸爸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拎起来，“押送”理发店。

　　
　　

　　“咱是个城里姑娘，为啥要剪个这么土的头呢？现在乡下的小妮都不留这么‘庄户’的发型了。剪短点，剪短点洋气！”面对秦飞飞的哭闹，爸爸给以简单粗暴的回应。

　　
　　

　　秦飞飞更难过了。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生活在小县城城乡交界的地方的女孩，没资格自称“城里姑娘”，去跟乡下孩子划分界限，也不明白这个蘑菇头怎么就土气了。最令她伤心的是，她虽然不讨厌蘑菇头，但她觉得蘑菇头已经是她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如果头发再短一点，她就看起来不像小女孩而像小男孩了。

　　  

　　店长阿姨见此情景有些难堪，但她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能一边尽可能用温柔的手法给她梳头，剪发，一边安抚道：“剪短点也好看，你看我也是这样的发型呀，多利索。”

　　
　　

　　剪完头发的秦飞飞灰头土脸地跟着爸爸去了奶奶家。爸爸又絮絮叨叨地跟奶奶抱怨了一通飞飞妈妈带她去剪的蘑菇头有多么土里土气，多么难看。秦飞飞已无力抗议什么，毕竟头发剪短的事实已经没法改变，只是明确表示她一点也不想剪这么短的头发，她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一定要让她剪头发。奶奶只是静静地听着父女二人的抱怨，不置可否，末了，她对秦飞飞说：“你剪个蘑菇头，看起来就和你妈妈还有你姥姥一模一样了。”

　　
　　

　　那时的秦飞飞还不懂，看起来和妈妈、姥姥一模一样，对爸爸来说意味着什么。人们都说她长得更像爸爸，既然她应该给爸爸和妈妈同样的爱，那么发型更像妈妈，是不是对妈妈更公平一点？既然爸爸妈妈都是爱她的，那为什么都要跟她的头发过不去呢？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每当她头发稍微长长一点，爸爸就再带她去剪头发。在爸爸那里度过的周日早上，爸爸会用他的“五指梳”沾上水，“把我们爷俩的发型弄成一样的”。

　　
　　

　　多数时候秦飞飞已经习惯了短发，除了被当成是男孩子的时候。一次妈妈带她坐火车去看姥姥。“小伙子，快上车。”列车员对她说。那天她穿了一条浅色背带裤，是妈妈的同事刘阿姨给她的。一定是因为这条背带裤，她心想。这是刘阿姨的儿子小时候穿的。既然她已经留了男孩发型，那么她一定要坚守住“再也不穿男孩衣服”的底线。

　　
　　

　　后来妈妈给她买了一条米色的裤子，膝盖上方有一个舵盘图案。“这条裤子是男孩穿的。”听到她这么说，妈妈当然有些生气。秦飞飞不想穿它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同桌梁正有一条完全一样的裤子。要是她穿这条裤子去上学，同学们该大声起哄，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写“秦飞飞爱梁正，和梁正穿情侣装”了。

　　
　　

　　那条裤子秦飞飞没穿过几次，还是故意把前后反过来穿。裤子颜色浅，舵盘图案不明显，没有人发现。

　　
　　

　　秦飞飞偶尔还会在梦里怀念自己长头发的样子。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和几个要好的伙伴骑单车穿过一条幽静的路，路边种着法国梧桐，女孩们马尾辫摇曳。不到八岁的她只骑过儿童自行车。醒来后她想，也许梦里的就是她们长大后的样子。这也是她向往的样子。

　　
　　

　　等到二年级，爸爸常去的那家理发店搬迁了，搬去了一个略繁华的街角。店长阿姨把她给秦飞飞剪的那个发型改良了一下，看起来没那么像男孩子了。妈妈也给她买了几件看起来绝对像女孩子的衣服。下学期，她似乎得寸进尺了，以班级演出为借口，想要再次把头发留长。

　　
　　

　　弟弟出生后，妈妈更没有时间给她梳头了，就说那你让红姨给你梳小辫吧。红姨是弟弟的保姆，每天早上来到飞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梳头。

　　
　　

　　又到夏天，爸爸给秦飞飞买了一条漂亮的纱裙子，带她去参加以家庭为单位的钓鱼活动。同行的一位阿姨说，飞飞的裙子很漂亮，就是头发不长不短的，应该好好拾掇拾掇。秦飞飞看向这位阿姨的女儿，小女孩头发短短的，就像一年前的自己。她顿时紧张起来，担心爸爸又要带自己去剪头发了，好在爸爸似乎没把这句话听进去。

　　
　　

　　等秦飞飞的头发终于留长了，她已经学会了自己梳头。她也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有时还梳得乱糟糟的。等到头发长到不好梳也不好洗，她就去理发店修剪一下发梢，或者把头发打薄。

　　
　　

　　再到兵荒马乱的青春期，秦飞飞想借表弟的山地车骑几天，妈妈不允许，说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如果这个世界都向着中性化发展下去该有多么混乱啊。

　　
　　

　　秦飞飞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不肯穿“像小男孩”的衣服，觉得有点好笑。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可以接受甚至开始喜欢中性化风格的衣服了。

　　  

　　只是她再也没有剪过短发。

　　
　　

注：人物名字风格和文字基调有一部分受到荷友沫蕲《一样的》的影响。她这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