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云阳国狱。苍灰色的牢墙,把风吹来的咸鱼干发腥的,和湿湿热热的空气的味道,一排送到这条见不到光的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是帝国,曾经站在万人之上的左丞相。
李斯今年七十四岁了。长鞭和烙铁或许是第一次降临在这个可怜的老头身上。他抓着带着血,夹带着烧焦迹的衣角,还有满头的银灰色的雪。
狱卒为他送来一杯酒。于是干涸的喉肠,在这时,再也不管顾今朝丞相善意与否了,他举起锈蚀了也久的樽,一饮而尽。
李斯做了个梦,他想,可能他就将在这酒里了。他认得出味道,甜甜腻腻的,韩酒,和三十年前的他在云阳的同一个牢室里送给师兄的味道竟然不差。
他第一次喝韩酒,该是在兰陵罢。他在酒里踉踉跄跄,不知觉,走到在荀子门下求学的时候。楚地吹着轻绵的风,屈子站过的高地,还有兰草留下的香。“师兄。”他穿着麻布织成的短衫,站在韩国公子的身旁。
“师兄。”李斯突然笑了,他回到了少年的地方,他在兰陵的兰草下,听师兄为他讲夫子说的不明的。
只有师兄会与他赏酒,不会想他在上蔡做小吏的时候。师兄常常会为他斟满一樽的韩酒,以前他其实不偏爱韩酒。但他在梦里也忘不了韩酒的味道。
甜甜腻腻的,他在兰陵的兰草下,与师兄和夫子,赏列国酒,说百家文。
韩酒入了喉肠,甜腻,还有一点牢狱的血腥味。兰草是闻不得血味的。他恍惚觉得含着笑的师兄也走了。他现在正穿着廷尉的衣服,站在三十年前关押师兄,三十年后关押自己的地方。
他看见自己踏着夏雷,在滂沱的大雨中。
他给曾经看着自己笑的韩国公子端来了一份鱼羹饭,还有一盏他最爱的,甜甜腻腻的韩酒。
“果然,还是师弟最了我心。”他看到他的师兄举起明晃晃的酒杯。在上一个六月,有兰草味的空气里。笑仍然是师兄的笑,可是他的眼里只是暗的。
李斯对酒说,我不想到这里来。他几次想把那碍眼的酒杯打翻。狱卒只是可怜地看着他,他梦魇般的挥着手,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胡话。
韩非子走的那天,云阳的国狱里,有大雨和闪电,打过苍灰色的铁墙。韩国的公子躺着,含着笑,看着装着韩酒的樽,倒下的方向。
青年的李斯在大雨中跌撞着离开。狱卒眼中的老翁,该是离不开了,他就朝梦中兰草味的角落,再深深叩几下首。“师兄。”狱卒听到他说
云阳的国狱里,大雨和闪电之下。帝国的丞相,最后一次踏过兰陵兰草味的风,还有滚滚的夏雷。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他抓着樽,梦到了兰陵的李斯的死去。
狱卒看着他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