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殿楼阁,峥嵘轩峻,花木锦簇蓊郁,亭台水榭倒影参差交映。
红楼观园,百年的豪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各人千姿百态仿若盛席华筵,演尽一场浮世绘。
分明嬉笑热闹如此之盛,自朝至暮不是迎宾送客,就是下棋吟诗、赏花看戏,却总隐隐觉得府里气象如厅堂中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的陈年暗香,安静冗长,略显沉闷。
许是侯门深,深似海,人也成了海底的珊瑚,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各有量度。便如云榻上的贾母好似睡着了,可实则比谁都清醒敏锐,像绝世的龙泉剑,平时躲在华丽的鞘壳下,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享着天伦之乐。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危难时刻却是最可靠的倚仗。但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如海一般的智慧,她毕竟是老了,想找个积古的人说说话,而同辈的人多已作古,此时恰逢刘姥姥入府。
这个年逾古稀的村妪,巴巴地拎着自家新鲜的瓜果菜蔬,风尘劳累地从千里之外的乡野之所赶来,不过是为还之前的情。其实,贾府三杯两盏言笑间的用度,便抵她数载春秋的奔忙,那二十两银子不过是他们的随手施舍,都说人情比纸薄,而她这般铭记于心,不过是为着那一滴水的恩情。也不管那些枣子倭瓜野菜他们看不看得上眼,她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心。
幸得老祖宗高兴,留着在园内游赏几日,一时间,这个粗朴的庄稼农妇打破了大观园里的沉寂。
“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她拙笨的村野俚语,着实让众人开怀欢乐了一番,被众人一味编派取笑,她却浑不在意,也跟着嬉笑。
可能多数人会厌恶这个粗俗鄙陋的乡野村妇罢?会觉得她像涂白鼻子插科打诨的跳梁小丑,一出场卖命地表演,只为给旁人徒增笑料,用一张老脸面去博满堂彩。然而,这是命运里怎样的无奈,虽是命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也想过着好的光景,免一世劳苦,免三餐无依。但凡可以,谁人不愿体面尊严、浓烈丰盛地活?
她满头横三横四地被凤姐插满了菊花枝,众人笑个不停,她却只道“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一面开怀畅笑。是呵,她亦是有过风流娇俏的好年光的,而今论年岁,她比贾母还大些,可两人竟是这般千差万别,一个高居贾府塔尖享尽尊荣,一个却似乡野芥豆之微,到老还为温饱忙碌。贾府众人蒙着祖上的荫庇有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舒适安逸,而她细数几十年风霜满眼,那是一寸寸活过来的日子。其间是怎样的艰辛,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初入贾府这样的豪门大户,眼见得珠翠罗绮溢目,只念“阿弥陀佛”,心感其奢华无度,羡慕却不嫉妒,只觉能竭力逗得大家笑一场,也是造化一番。
心地澄明如镜,质朴如斯的豁达真性情。
从须弥到尘芥,只是一瞬之间,贾家说覆灭了就覆灭了。虽说是自古是男儿成伟业,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女子的作用。一树富贵花,原是轻飘飘系在元春的裙角。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真是金石铭刻成的。
树倒猢狲散,散成朱门旁惨淡的余灰,除了他们自己觉得是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之外,还有谁会有切肤的痛和不安?旁人所谓的怜悯也只是皱眉间地一动而过,轻轻地叹一口气,吐几句不痛不痒的感慨罢了。新的王朝依旧是衣履鲜亮,歌声悦耳,一派太平盛世夜。在历史的年轮里,连整个王朝迭覆有时也只是浅浅一道刻痕。
只是祸事来得太快,点滴不容人喘息的霸烈。一波未平,大故又迭起,破败死亡相继。听闻贾母故去,她在地里狠狠哭了一场,她一个七旬村妇,不顾辛劳,天没亮,就赶着进城来,一路颠沛带着孙子孙女前来吊孝。
老人家的哭腔如同悲怆的京胡在绵绵响着,平儿也被她触动情肠,比起府里,眼下这些虚情假意应景儿来的人,这份情谊岂不贵重!她待她们这些如花似锦的人是这样真!她这个实实在在,石打铁磨的人,衬得其他人镜花水月,情意空虚。
这人间,各人流各的眼泪。锦上添花都想有,雪中送炭却是谁?重情重义的姥姥,最后不负凤姐的托孤遗愿,冒着莫大的风险,勇敢地救巧姐于水深火热之中,使巧姐成为贾家得到善报的唯一一个,在寒凉世态里,点染了那么一丝慈悲和温情亮色。
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却骨肉相诒,朋友相诈;而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却聚天伦之乐。
或许,生活在钟鸣鼎食的贾府未必幸运,挣扎在生活贫困线上的刘姥姥未必不幸。富而不骄,贫而不馁,才是最大的人生智慧。
此际搁笔,薰阳依旧,却恍如隔世的感觉。依旧那道走廊,依然那线阳光,连打在墙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变,但一回红楼,大梦一场,人事,竟差了这么多。
恍然间仿佛看见曹公身影,那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那一剪茕茕的背影,不朝天子,不羡王侯,也不解世情风霜,倚着门,望定远方浩浩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沉甸甸的。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又在篷窗上……升降盛衰,俱所亲历,从云端跌入尘泥,是怎样的落差与悲凉?然他言“蓬腑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临池翰墨,浇胸中块垒,在字里行间回溯过往,在西郊山村著成这鸿篇……
大梦红楼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尘世难逢启齿笑开颜,簪得菊花满头缓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