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条河流,它是蜿蜒徘徊于阡陌田野的小溪,是激流奔涌在高山峻岭的大河,是汹涌澎湃于礁石险滩的巨江。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河流,拥有独一无二的生命周期,从诞生、发育、成熟、衰老直至死亡,经历着摆动或分流,起伏与涨落,干枯和丰盈。在独流入海之前,那些生命流淌的痕迹,常常让它回忆起曾经出发的原点,人们称之为故乡。
一、冶游乡野
故乡门前横着一条小溪,我时常循着小溪岸边奔跑。小溪的源头在哪里,又流向何处呢,4岁开始记事的我常常怀有这样的疑问,一如来到人世间,人类的哲学之问: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有一天,我沿着溪流岸边找到了一处源头,那是一个水色发黑的深潭,潭边有一株巨大的樟树。小溪流出山坳下的村湾,依着高低起伏的山势,或汇流成一个个蓄水塘,或沿着灌溉水渠和田埂的水沟流入稻田,最后它们流入梁子湖,然后沿着长港汇入长江,直至奔向东海。故乡的山水是一个孩童成长的环境记忆,那是我时常魂牵梦萦的地方。
犹记得在小溪和池塘边嬉戏的那些日子,一颗螺蛳和一根木棍,绑上一段毛线就可以钓到一只小龙虾。炎炎夏日之时,小溪边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荷塘,硕大的荷叶盖到头上就是一个小型遮阳伞。摘莲蓬,采荷花,捉龙虾,摸鳝鱼,不亦乐乎!在天高云舒的秋日,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去小溪流中找藏在鹅卵石下的小螃蟹,或者用泥土筑起一座小“堰坝”,在一片浑水中摸鱼。夕阳西下,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挽起裤管沉浸在溪流中摸鱼的我们好像也在闪闪发光,不知天色将尽。
5岁时,当我发现身边的小伙伴都开始上小学,我也迫切要求父母把我送到学校。村里的小学在一片高地之上,每天上学就是爬山。刚上一年级的我没有上学的概念,记忆深刻的是一年级的期末考试,语文0分,数学19分。语文考试时,其他同学都在答题,而我则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啃完了一个大红苹果。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语文老师郑重其事地帮我写了名字,并打上一个无比鲜红的大红圈。出数学成绩的时候,班上同学告诉我,说我考了91分。我当时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冲到老师办公室拿回了那张19分的卷子,回家的时候我直接改成61分,当然结果是被机智的父亲一眼识破。因为村里条件有限,没有幼儿园和学前班,我只得重读一年级。第二年,我好像知道了什么是学习,期末考试语文和数学都考得不错,好像是80多分。
因为当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身高最矮的我常常受欺负,那个时候也没有“校园霸凌”这样的词汇外衣能保护自己。老师常教导一个“忍”字诀,可我却是天生叛逆,常常反其道而行之。我印象中,母亲领着我无数次地去同学家登门道歉和赔偿,因为我还手太重,会把欺负我的同学打进医院。三年级时,语文老师上课讲到一篇关于大兴安岭的文章,文后有一道思考题,你最喜欢大兴安岭哪个季节?老师点到我,我脱口而出:我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有金黄的落叶,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以吃到很多水果。老师笑着说,你是因为好吃才喜欢秋天,你应该喜欢夏天才对,夏天郁郁葱葱,那才是大兴安岭最好的季节。我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个问题不应该有标准答案。果不其然,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语文老师的教辅书,上面写着一个答案:夏天。
二、小镇时光
2004年的夏天,我将要上五年级。性格要强的母亲来到小镇上做生意,姐姐和我也转到了镇上的学校。母亲是裁缝,我的布书包和脖子上的红领巾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的。那时候学校要求少先队员必须戴红领巾才能进校门,我当时是“三道杠”,负责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母亲做了很多红领巾,我就问没戴红领巾的同学要不要从我这买。六年级时我当上了班长,老师的想法是让我起到积极向上的带头作用,但我时常带着同学偷偷翻墙到后山去玩。我们喜欢玩游戏王的卡片,玻璃弹珠,还有纸折的元宝等等。不曾想,这些东西都被老师缴获了,还好毕业的时候老师还了回来。
小升初的考试我考的很差,全镇几百名,但不影响继续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来到小镇后,我第一次接触到篮球,以前在村子里从来没见过。篮球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我痴迷于学习NBA球星的技术动作,艾弗森的体前变向,麦迪的干拔跳投,科比的虚晃转身后仰跳投……直到初三,迫于中考的压力,我才收心学习。初三学习的紧张时刻,下晚自习回来,母亲会煮一碗加鸡蛋的挂面加餐。印象深刻的是中考前的一次月考,我考了全校第十名,父母很高兴,奖励我一箱旺仔牛奶。父亲承诺我,如果我考上省重点高中,就带我去北京玩一趟。省重点考上了,父亲的承诺没有兑现,我有点失落。其实我知道,父亲也没去过北京。
2008-2012年的五年时间,忘不了一家人蜗居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的那些日子。父母忙于生意,生性怠惰的我在高中三年完全荒废了。忘不了父亲在我高考后,一个人在屋外的石阶上静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看见满眼通红,酩酊大醉的父亲,地上都是干瘪的烟蒂。父亲终于说出那句心里话:“复读,再考一年吧”。
2012-2013年在黄州复读的那一年,我只记得教学楼下那花团锦簇的紫藤挂满枝头,那些少年因为梦想在凌晨五点的早读路上狂奔,那些深夜十二点在被窝里被点亮的手电筒微光。2013年的元旦,父母举债在小镇上买了房子,一家人终于乔迁新居,每个人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2013年的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周围的一切都光亮了起来。
三、求学四方
来到遥远的青海西宁,离家两千多公里,从此故乡没有春秋,只有冬夏。我在一望无际的金银滩草原寻找“西海歌王”王洛宾的足迹,我在碧波万顷的青海湖滩眺望一轮红日没入巍峨的雪山。“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辽阔的西北大地,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洗礼和净化,它让我回忆起东坡的《定风波》,除了流放黄州时名传千古的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有放逐岭南时礼赞寓娘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那遥远的地方,我遇见了心爱的姑娘。上大学后,我开始沉迷书法。在书法社团的一次练习中,我抬头遇见了一个讲话温柔,长相可爱的湖北姑娘。他乡遇知音,此情此景恰似宝玉初见黛玉之时:“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在寒冷的西北冬夜,忘不了我们那些相互鼓励,共同学习进步的日子,仿佛那刺骨的寒风不再入骨,只有温暖的手掌和一颗纯真滚烫的心。忘不了我考研失利的那个大雪天,零下20度,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有她主动打电话来关心我,从此我心底认定她会是我的终身伴侣。
2018年的秋天,我来到古都开封。遥想一千年前,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诗人政客也曾走过这灯市如昼,繁花似锦的街道,看那州桥之上骏马飞驰,云蒸霞蔚。2020年春,武汉疫情,湖北静默,我和心爱的姑娘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过往的一切好像一场充满回忆的电影,我的人生也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对于成家与立业的悖论,古人常讲先成家,再立业。今人常说须先立业,再成家。“一切到来的,都将是热烈的。”尽管我的愿望是希望自己有了稳定的事业再成家,那样可能会给自己的小家庭带来更踏实的生活。但现实有时往往不会如自己的计划那样完美,我开始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对人生的安排,并充满希望地继续往前走。女儿的到来让我心里有了更多的责任,可惜我在完成学业之时无法给予她更多的陪伴,希望她能一直健康、平安、快乐!
回顾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10岁之前无拘无束生长于自由的原野;10至19岁,在小镇体会到生活的酸甜苦辣;20至30岁,明白了读书对于一个成长于农村和小镇青年的意义。走出去,去到一个更开阔的世界。我流连忘返于西北高原的白雪高山,激流奔涌的黄河岸滩,水流天际的长江之滨,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子湖畔,人在画中画在景中的旖旎桂林;我辗转徘徊于满眼霓虹的魔都,高楼林立的鹏城,东京梦华的汴梁。我在黄州的长江北岸,持节感慨于东坡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在长沙的橘子洲头,抬眼仰望润之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在开封的黄河渡口,抚膺长叹于鹏举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在书中读到历史,我在脚下感受到历史,我找了此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以学术为志业,在如今普遍考虑为稻粱谋的时代,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最符合自身兴趣的选择。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棋局上博弈,即使你面临着一个不太完美的开局,但你依然需要一直执棋、落子。在每次痛苦纠结的抉择中,不断成长、精进技艺,直至此生无憾的终局。
后记
人们常说,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颇有青春已逝,盛年不再来的悲怆之感。而青春,不仅是时光上的刻印,更是指代一个年轻、积极、向上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年岁渐长,夜深时刻辗转失眠日多,我常在焦虑时下的困顿和未来之迷惘。这种焦虑不仅来自于时代的内卷压力,内在的缘由往往是自身对未知的恐惧。知难,行亦难。要解开自己的心结,须克服自己的怠惰情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知中行,在行中知。
年近三十,学业仍未成,三十而未立。父母至今背负着养育子女的重担,而埋头故纸堆的我无法在经济上提供支持和帮助,这时常让我愧疚不已。有人讲,经济不独立就谈不上真正的人格独立。经济不独立源自父母毫无保留的付出,思想独立来自阅读和思考,人格独立取决于精神的自由。感恩父母让我沿着自己的理想道路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感恩爱人无私的奉献和支持,感恩在成长道路遇到的良师益友,感恩自己在幽暗孤寂之时没有放弃寻找光亮。
三十未立,三十难立,三十当立。
2024.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