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养育我的村庄,我是愧疚的,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断强烈。因为我觉得我是个没有能力的人。
二十多年前的午后,我出生在这个南方村庄。接生婆大声跟屋外的众人报喜:“生了生了,是个男孩!”打这天起,便以男孩的身份成为村庄的一份子。
无数个傍晚,拿张小凳子坐在门前的板栗树下,迎风张望着西沉的太阳。村庄用四季的风一遍遍吹刮我的身体,见证了男孩成长的惊奇、惆怅和欢喜,它告诉我要像村边的小河温柔些,莫急着往东去……
我熟悉稻田插秧的难行,时不时爬上小腿的蚂蟥,熟悉烈日下河里的清凉,水草里蹿过的小鱼小虾,夜里首首不知名的虫鸣乐曲、妈妈的忙碌走过我带起的凉风。我熟悉傍晚袅袅炊烟里叔伯邻里说话的声音,田埂起伏上晚归的种稻人……
我对于村庄,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做的泥巴手工一样,但不同的是,我对于泥巴人的精致从不奢求,随意揉搓一番,只要像个人型就可以。
板栗树下的风、萤火纷飞的稻田夏夜,它精心用这些慢慢浸染着我。捏造我的过程,它不厌其烦沾点水,仔细帮我重塑一次,又一次……它说不要做只有人型的泥巴娃娃,要做一个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男子汉。
十八年那年,它很放心的让我离开了。它知道的,当年那个泥娃娃已经变硬、成形,再也无法成为坏泥巴,也无法成为别的地方的人。
二十多岁,我又回到了它的怀抱,虽然带着在其他城市雕塑出的细节。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可它似乎不是我们二十多年前刚认识的样子了。
放假回家,忙着杀猪,忙着做客,恰巧村里有老人过世,傍晚我去上礼,心里却在想前段时间还在马路上看到他,怎么人忽然就没了。如果不是家旁边的二哥告诉我,我不敢相信。二哥说这个村的80岁以上的老人都已经走完了,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带他去吃席的时候。他应当算这一辈年龄最小的了,可现在他也65了,现在轮到他们这一辈了。
想起刚才上礼时,名单上已经出现很多我这样同辈分的年轻人的名字了,念及此处感慨万千,记忆里父亲还年轻时,名单上写的都是父亲的名字,可随着父亲不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都会在礼单上登记我的名字了。我曾经好奇的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写你自己的名字,别人可能都不认识我。母亲总是闭而不语,可想起今天二哥说的话,才明白,原来母亲毕竟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一辈该承担的时候了。
吃饭时同桌的老人很多,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旁边的老爷爷接过我递过去的烟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刚想回答时,坐对面的大婶就说,这你都不认识啊,小时候还经常走你家门口读书的娃,他是谁谁家的儿子呢。老人一拍脑袋说,那我知道了,谁谁我认识呢,以前还找你爸织过背篓,都不要我钱,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快走了。
我心里有点难受,我最害怕的就是别人无意提及我的父亲。老人看到我闷不作声,赶紧转移话题说道“你看现在真的难得看见几个年轻人了,一晃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妈妈经常带着你来喝酒。我放眼望去,大棚下的人群中确实很少见到孩子。记得在我们的童年时期,无论红白喜事,都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游玩之地,那时候没什么好吃的,只有在席上能吃到平常吃不到的饭菜,那时候有些家里姊妹多的,还要争抢着要跟着爸妈来吃席。而未点燃的鞭炮,也会抢着捡到口袋带回去玩。可现在鞭炮已然燃尽,而我也只能一个人来喝酒了。
故乡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乡了,老屋坍塌成了孤墙,板栗树变成木柴燃烧成炊烟,村中奔跑的孩童也屈指可数……
我开始愧疚。村庄为了将我,将一个个如我一样的孩童,雕刻成优秀的作品,已然耗费了太多的生机。自己却望着它老去,无能为力。
它笑了笑,摇摇头,安慰着我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跟我没关系。就像我的奶奶、外公离世,隔壁的叔叔、婶婶白了头,都跟村里所有人没有关系一样,是岁月让它变成这样的。
它越是这样说,心里愧疚就越加难以抵制。
就像看着长辈老去,黑发逐渐染上霜白,皱纹爬满脸庞,他们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丝老人专属的味道。我阻止不了,改变不了任何,任何……
我从村庄那里拿来了一段人生,却不知从何回报,只能望着它的老去。
今天自私地想,或许我的文字能够回报几分让广阔天地外的你们知道这村庄的存在,知道它有稻花的清香。
有小河淌水,有一年四季,更有一村庄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