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16年,我再一次站在了熟悉的村口。
一番打听,我得知爷爷正在村口的祠堂里做帮工,处理同村老人的丧事。踏进祠堂前,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爷爷会不会因为我不辞而别16年大发雷霆,抑或是会与我相拥痛哭?犹豫间,恰逢爷爷边与人谈笑边从祠堂里出来。他看到我,没有一秒犹豫,立马笑脸盈盈地说:“满,你回来了呀。”我愧疚地笑笑,转头也看到了奶奶站在门边。他们像两个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地站着冲我微笑。爷爷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但他那张脸和16年前几乎无异。
他们边笑边领着我进门,爷爷向一个角落的人群里指了一下说:“你的叔叔伯伯都回来了,在那边做事。”
“雪宗也回来了。”他补充了一句。
雪宗是爷爷的大儿子,听说因为爷爷不同意他的婚事,他愤而离家出走,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家了。爷爷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他,偶然有一天梦见菩萨真人指示:只要在山的拗口处建一座庙,积万家功德,就可以感化儿子回家。于是年过花甲的爷爷毅然扛起了锄头,在自己家一亩正处于拗口处的农田上挖起了地基。同村部分同样信佛的老人渐渐的加入了爷爷的队伍,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建筑队。爷爷作为领头人,负责筹款,采购,平面规划等重要的工作。不到一年,村里的第一个寺庙就建好了。爷爷每日自觉去庙里上香打扫,每逢初一十五还要斋戒沐浴送贡品。
爷爷虔诚非常,至我离开,雪宗却还是没有回来。
如今雪宗回来了,爷爷应该是了无遗憾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的人脸十分模糊,甚至看不出男女。紧接着,对面穿着白孝服的人群朝我走来,越来越近,直到我的瞳孔都被白色填满。我睁开了双眼,猛的又被阳光刺的闭上了双眼。一睁一闭之间我彻底清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
这是自我2008年离开爷爷后,他第一次走进我的梦里。即使是2017年他去世后,他也从来没有托梦给过我。是知道我害怕?还是不想原谅我?我不得而知。
我的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重现着与爷爷相关的点点滴滴:
2013年,爷爷隔壁村的一个女生考上了大学,我参加她的升学宴时被爷爷同村的村民认出,他们劝我回家看一眼,我说:“我怕林宗把我抓起来。”
2009年,我刚好与爷爷同村的一个女生分在同一宿舍,她告诉我:“你爷爷知道你进了重点中学,他很高兴。”
2008年,妈妈和林宗秘密离婚。临走前,她问我要不要和爷爷告别,我说:“那就走不掉了。”
2004年,妈妈和爷爷吵了一架,扬言要把我带去市里上学。爷爷抱着我,问:“如果你妈妈带你走,你会不会走?”我坚定地说:“我不走,我要跟着爷爷。”
2003年,班上同学诬陷我偷了他的铅笔,我爷爷带着我跑到学校破口大骂:“我的孙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会去摘给她,何必稀罕你一支笔!”
2002年,我的数学考了68分,妈妈要我在爷爷供奉的神像前跪足一炷香的时间。爷爷苦拦无果,只得默默在旁边求佛让香燃快一些。
2001年,爷爷私藏的75块钱被我无意中抖出来给了奶奶,爷爷被奶奶指着鼻子骂了半天,事后他在我眼前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1999年,我被带到爷爷家,陌生的环境和人使我恐惧万分。爷爷拿出了从别人家吃席带回来的一包珍藏很久的泡面煮给我吃,却误把调味包当成了防腐剂全部扔掉。一碗清水泡面,难吃至极。
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泡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最贵的一碗面。
2020年开春烤火时,舅舅突然笑着对我说:“你山里那个老头子死了的。”
我惊愕,追问他什么时候去世的。舅舅答道:“死了好多年了,好像是17年的时候。”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很快又归于平静,没有丝毫悲伤。一直到2021年,我经历人生低谷,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我才开始为爷爷的离去而痛哭。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失去的,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图回报对我好的没有血缘的至亲。而思念如同洪水,一旦决堤,就喷涌不止。直到现在,每当我走在繁华的街道时,我都在想要是能带爷爷过来看看该多好。
爷爷离世的时候,雪宗都没有回来,我也没有。他带着对两个孩子对思念含恨黄泉,而我将要带着对他对愧疚度过一生,与他在另一个世界再续祖孙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