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又开了

　　花又开好了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一
　　翠翠仍是不论晴雨地守在船头，像从前祖父那样生活着。她单薄的身子亭亭站在那，牵引着绳索让船缓缓靠岸，然后敏捷地跳下船，拉过铁环，过河的人便上了岸。
　　仍是不收钱，熟人知道这样的规矩，坐上船总是称赞她几句、拉几句家常，不免谈到从前老船夫的事，看到翠翠脸上增添几分落寞又住口，又多了几分对待女儿般的怜惜；遇到生客，见是个姑娘，常常过意不去，悄悄将钱留在船上，走不出几步远，便被翠翠追上，认真地将钱塞回自己手上，彼时她的脸上总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娇憨。生客又常常好盘问，问起她为何独自渡船，家人在哪里，她便用她小鹿似的眼睛看着那人，抿嘴微笑，也不回答。
　　每到这时，翠翠心头便薄薄地飘过一片凄凉的云。
　　二
　　日子慢慢地过着，碧溪岨溪面的微波起了又伏、伏了又起；对溪悬崖的虎耳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渡船在两岸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她已不常想起那个还没回来的人。那之后船总顺顺又派人来了几次，却随着时间推移，自己也不确定二老是否还会回来，便不再来。
　　有人说，二老娶了妻，有人说，二老去做生意了，却没有人说，二老要回来了。
　　杨老兵怜爱这孤雏，两人每日在黄昏晚上，坐在门前溪边高崖上，随意谈话。
　　“翠翠，我想你可以不用再等二老。”某一天，杨马兵突然说。
　　翠翠听了不作声，拿起芦管竖在嘴边，吹起爷爷吹过的曲子。
　　“你爷爷以前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去个好人家。”
　　翠翠的曲子声没有停，心里却想：“我还在等吗？”
　　她又想起了另一张脸。
　　三
　　那也是一个端午节。
　　翠翠模糊地意识到个人对于整个环境的渺小，大老死了、二老走了，而边城的端午节仍是那样热闹。还是那样响的鞭炮声，人们照例为那泅水划船的优胜者欢呼、传说着他的神话，却没人记得几年前的男子，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抓了五只鸭子。
　　翠翠将杨马兵赶去喝酒，自己早早地回了碧溪岨，坐在船头，呆呆地想着心事。
　　有人要渡河，翠翠忙着起身拉船。来人很年青，白白的脸，高大结实的身材，他利落地上了船，撞上她目光时露出了一口白牙。
　　“你叫什么？”
　　“翠翠。”
　　“就你一个人渡船？你家人呢？”
　　翠翠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觑了他一眼，以显示他问话的唐突。那人便噤了声，却又自己言说起来。
　　“我爷爷住在这儿，我来看他。”
　　翠翠不回答，扭头看见杨老兵正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便佯装高兴似的大声喊：“杨伯伯——”全当不知道那男子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然后船靠了岸，那人又是利落地下了船。
　　“我还会来。”
　　四
　　夜晚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仰头看将月牙儿遮住的薄云。有夜莺在低低地唱，和不知名的虫叫应和着。石头、泥土、草木到这时节放散一种凉意。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生平第一次想念起了她未曾谋面的母亲，那个喝了许多冷水随爱人而去的女子。在她经历身体的悄然变化，面对每月来临的事件却无人可以倾诉时，她未曾想念过母亲；在她于大老二老之间彷徨无措时，她不曾想过母亲。而今天，当月光悄悄地洒在她身上，她心里却有了一丝游移时，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人果然在之后便常常来，坐在船头陪着翠翠渡过一个又一个人。
　　大多数时候是他说，翠翠听着。翠翠常常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一副“看你还能怎么说”的神气。这个时候她想起爷爷，紧接着想起如果爷爷还在，又能为她有怎样的操心。
　　“你可以跟我走，或者，我可以留在茶峒。”
　　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翠翠却收起了笑，待反应过来，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佯望着湖水上停留的蜻蜓，倏忽又飞远了。这几年翠翠脸上显见了几分成熟，作出这样的神情又总能展示出少女时期的天真。
　　那人见她这样的踌躇，还只是了然地笑。
　　“你可以先想一想，我等你。”
　　想得入了神，将手里的草掰了又掰，碎着滑落了指尖。她是惶恐着的，但她知道她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只看到对方一个远远的身影便逃跑进竹林，她需得自己作决定了。
　　心里还有另一段旋律，那个面孔，还有那些零碎的对话。
　　“悖时砍脑壳的！”然后那人哈哈大笑。
　　她的心倏地柔软起来了，因为她陷入了几乎要遗忘的记忆里。那人是怎样为她唱过一支歌，这支歌把她灵魂轻轻浮起在每一个夜晚。
　　翠翠在这月光下唱起了歌，是萦绕在她耳边的那段旋律，也许是爷爷唱过的，也许是二老唱过的，谁知道？只是那歌声飘飘然地响起在这夜里。
　　她想原是这样的命运，许多年前，母亲与那个兵人，唱歌唱出了自己，又是几年前，那个男子唱歌在梦中将自己浮起，今天，她又要在这样的月光下，哼唱着这段旋律，决定往哪儿去。
　　她反复地唱了几遍。
　　祖父很少跟翠翠提及人事，直到他的死，才让翠翠直面了一些人世的真相与淡薄。有些纠缠不清的事情，把人也生生缠绕在里面，找不到出口了。翠翠想，那干脆不要理清了吧。
　　她少女心事刚萌发时，曾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说到新嫁娘的故事。而她终将也穿上红红的嫁衣。
　　爷爷，爷爷。翠翠在心里念着，你会高兴的对吧？
　　她终于起身，仍是哼唱着那段旋律，迎着月光往回走。她想多看看那条溪水，还有那只老渡船。
　　有几簇虎耳草在她坐过的地方，轻轻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