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一幢小楼里,老式的那种,防盗门坏着——一推便“吱呀呀”地响,上面爬满了斑斑锈迹和层层霉斑。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一抬头就看到那声控灯,可即便用力跺脚,灯就只泛出一点黄光。那些住在高层的老人,腿脚不便,没有电筒的话,夜晚下楼难免踩空摔倒。
他家在三楼,我每天放学都经过那儿,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年夏天,太阳毒辣地炙烤着一切,即便到了下午热量也丝毫不减,走在冒着热气的小道上,脚下好像踩着一团火,此时此刻,我多想用一瓶冷水从头浇到脚呀!楼道内更加闷热,我感到嘴唇被汗浸得黏黏的,硬拖着步子爬上三楼,我愣住了,眼前一大堆杂物堆放在狭小的楼道里 : 好像砸坏的电脑、露出线路板的电视、破损的天线……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掉了链子、轮子撒了气的自行车,锈迹斑斑地横放在那儿。
他半蹲着,汗渍混着油渍,在他衣服的褶皱里嬉戏着。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张脸 : 斑白的双鬓,开裂的嘴唇,胡须好像刚剪了一半,沾着灰尘东倒西歪,有的还粘在一起,嘴边的油渍还没抹净,与淡淡血渍混在一起……
他也注意到我,有些惊诧,便猛地转过头来,那双污浊的眼盯着我,他高大的身形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把那句话咽了下去,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一声不吭,很快收起了惊诧的神情,手上拿着的螺钉和上钉器很快被他麻利地放进盒子里,大拇指夹着沾满油污的手套,空出来的四根指甲开裂的污黄的手指抓住自行车,稍微将其挪开了一点,我这才得以通过。飞快地爬上楼梯,我没再多看他一眼。“净在这捣鼓,还放那么多东西!”我暗暗在心中责怪了一句。
从此,不知为何,我再没看到他在楼道里摆东西,也再没看到过他家的大门敞开。
那个“怪人”又站在楼道里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初秋,一缕凉爽的风迎面吹来,我迫不及待要享受秋天温和的凉意。来到我那几乎日日经过的地方,他就站在那里,在修理着什么。我这才又想起了那件事,一边想一边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伴随着油味锈味,站在尘芥堆里的他,拿着一个台灯,专注地拆开电池盒,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热切地望了望生着青苔的天花板。那往日的情景重现在眼前,但我却没有再厌恶了,只是悄悄走开。
不知何时,本来昏暗的楼道内,摆上了一盏小小的灯,轻轻发出微弱的脚步声,它就开始吞吐着明亮的淡黄色的灯光。这灯起先放在四楼,紧接着,一楼、二楼、三楼也都各放上一盏。起初对那灯不以为意的我,在整栋楼都有灯了以后惊讶起来。“莫非是他?”我暗暗地想。
日子轻轻地流淌走了,小楼里的住户感激着那温暖的灯光,阴暗发霉的楼道也有些温馨起来了。或许,那灯光也暖了匆匆经过的人们的心。
住在上层的老人,后半辈子得不到儿女陪伴,在黑夜降临时,也不能下去走走,而这几盏小灯,也正好把温暖带给老人,在满天繁星时,那些不甘寂寞的、年过花甲的老人也终于能下楼找同伴谈谈心了。
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整栋小楼。归家的人,看到那从楼里散发出的柔和的光,想着离家越来越近,心中也踏实很多。
从此,每当经过三楼,哪怕他家的大门紧闭,我都会放慢脚步注视着那里——真的,我对自己当初的想法后悔了。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纷纷大雪覆盖了一切,我在去亲戚家的那个晚上看到他匆匆地出门——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回来之后,我熟悉的那扇大铁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崭新的木门,尽管这样,我还是时常伫立在那对其注视一番。
初春时节,当我再次经过那扇门时,惊奇地发现它居然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新铺的地板。惊诧之余一阵伤感涌了过来,他那双眼睛如油渍般污浊,他的心灵却若灯光般闪亮,为我指引着方向。
我多么后悔啊,或许那淡黄的灯光永远保留着,又或许那只会成为回忆,可无论怎样,我还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