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母亲给我转载了她同事的一篇关于故土的散文,里头写到她记忆中的故里,儿时的回忆,还有这些年马不停蹄地在外头奔波的辛劳,对故土一番思情便愈是浓烈。
沉寂下来时,我的思绪飘得老远。自己也有些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记忆中的那片土地上,屹立着一座两层楼的小别墅,四壁镶嵌着黄粉薄瓷砖。每面墙上都开着一米六到两米高左右的窗口,宽窄不一。窗儿都装着可供移动的玻璃,一楼主厅的窗还装有纱网,夏天炎热需得通风,可蚊虫也多,屋前院里又常有“溜子”出没,我和奶奶常驻一楼,安上纱网心里总要踏实得多。
主厅内要属与我感情深的,莫过几条褐色软皮沙发。我儿时颇皮,时常在上攀爬蹦跳,或用手抠抓沙发皮,以致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它们也已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这几条沙发里,有条带着三角状平台的,恰好能与墙角吻合,便给放置在中间位置。我最爱的就是小平台。我喜欢蜷缩在它还算柔软的怀里,它就像只可爱的摇篮,默默陪伴了我无数个昼夜。
主厅正前方竖着一面蓝色的落地镜,方形,占满了那壁墙。镜前摆着张旧式的梨木桌几,据说是爸妈结婚时特地准备的,还有立在上方的彩电,也是如此。桌子和彩电后来都搬去了新家,遗憾的是那台比我年岁更大的彩电,在家里添液晶电视时,由于费用不够的缘故给拿出去做抵押。奶奶对那台电视机的感情深刻,为此她伤心了许久。
主厅右侧是两间卧房。我十分抵触这两处,它们是我童年的噩梦。
家里就奶奶与我两人,那时我还小,晚上就同奶奶一块睡。卧房内有个大的木柜,上面镌刻斑斑花纹,上了颜色,黄、蓝、绿三种,看着怪异得很,里面装着腌菜的坛坛罐罐,以及做豆腐时用的白色纱布,还有些物什,我叫不出名儿。床的右侧摆一上了黄漆的衣柜,镶了两面对称的镜子,照出大半张床,两者中间横亘着黄木书桌。书桌左侧的第二节抽屉里装着账簿,奶奶以前开过家小卖铺,干过些生意活。中间那个大的抽屉常年封锁,也不知藏了什么宝贝玩意。以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为开这抽屉,绞尽脑汁。床头吊着一盏椭圆小灯,在黑夜中闪着暗色的黄光,室内笼罩一片道不明的阴森诡异气氛之中。
一夜,天比平日黑得厉害,只偶尔听得沙哑的蝉鸣,猫头鹰古怪地啼叫。我早早就有了睡意,奶奶让我自个先睡,她再看会儿电视。望着那漆黑的屋子,我害怕得紧,死活要奶奶陪我一块。奶奶拗不过我,无奈之下,只得答应。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与奶奶同在屋后的院子里,奶奶在豆腐作坊,我在不远处洒扫。突然间,天阴沉下了。几个黑衣人出现在我的身侧。我被他们拽着,奶奶一直在忙手中的活,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我拼命地挣扎,呼喊奶奶救我,这时才发觉我哑着嗓子,压根发不出声。我再次抬眼朝奶奶望去时,她消失了。我的心跳快得可怕,恐惧压得我的大脑隐隐作痛。接着我被装进了麻布袋,可里头并不寻常。非常之大,漫无边际,漆黑寂寥,唯有我一人在奔跑。可那个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我,怎么也逃脱不了,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倏地,我从床上坐起,后背湿了个彻底,额间如绿豆般大的汗珠摇摇欲坠。奶奶也被我给惊醒了,她见我眼里的恍惚与恐惧,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赶忙拍着我的背,把我的脑袋按入她的怀中细声安抚。许久我才安下心来,迷迷糊糊中再次睡去。
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昨晚自噩梦后,虽有奶奶的安慰,再次合灯躺下后,我也一直未睡去,愣愣望着窗外出神。恍惚间似乎感受到一双手在外头将窗户合实,我的身体里突然翻涌起一股热流,身子直往被窝钻,很快脑袋也没了进去,双眼一直紧闭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眼时,东方的天幕满缀着灿烂的霞光,屋里虽不亮堂,却也瞧得清楚。
待我到了院子找奶奶,发现一圈人围在一块,七嘴八舌嚷个没完。听着他们的话,我知道我家进了贼。今早奶奶去鸡圈喂食,却不见一只踪影,可恶的贼尽干这种龌龊勾当。
奶奶脸色阴沉得可怕,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这些鸡都是她精挑细选,然后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喂养大的。本来想留着过年大伙儿聚在一块尝个鲜,不想如今给贼偷个精光,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把一切连作一块想,猛地直冒冷汗。那噩梦一定是个预知梦,只是绑走的是鸡,不是我。后来那双手,是真的,我醒着的。我把这事告诉了奶奶,可她认为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往后的日子我再不敢独自在后院洒扫,也再也不敢一人独睡。即便后来迁至城里的新家,许多个夜晚我依旧难以入眠。
主厅连着厨房。小时候我不吃饭,奶奶就把我堵在里头,手持竹条,我要是耍小聪明、搞小动作,奶奶就用力挥动竹条,吓得我整个儿心惊肉跳,直到我吃完才得放行。现在我吃饭都用不着就给咽了下去,估计都是那会子害的。
二楼的布置与一楼大同小异。只是几乎不住人,家具也就没了一楼的充实。厅内摆了几台音响。爷爷爱好不多,唱歌却是其中之一,只是技术实难恭维。这些音响都他年轻时买下的,准备带着一家人唱,不过老伴和子女似乎都不怎么领情。和爷爷志同道合喜欢唱歌的我当时却还未出世。因着种种缘故,机器就这么荒废了,之后每当听爷爷提到这事,我仍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遗憾。
二楼伸出的天台,我最喜欢那儿。不为楼下美丽的风光,只是偶尔间在那捡到三四枚弹珠,颜色各异,十分好看,此后我便爱上了寻找。小孩子易被五光十色的物什吸引,我也不例外。每每在天台某个角落捡到弹珠时,内心的喜悦难以抑制。鲁迅先生曾说:“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小小的我一直坚信这些五彩的弹珠是上帝隐匿于人间的宝藏。
二楼主厅往里的书房内,书虽没得几本,但有趣的是书柜中间被四方磨砂玻璃封着并上了锁的一处。幼时住那的很长时间里,为拿到钥匙开锁,我真真煞费苦心。迁徙前,爷爷打开了那把积着灰尘的旧锁,拴着我些心的锁也在同一时刻开启。里头装着日记、邮票、粮票,有些泛黄,好在完整。还有几张黑白老照,是爷爷几年部队生活的见证。今生长路漫漫,酸甜苦辣,悲欢祸福,总于人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楼屋后头是小院,小院三面分别立着豆腐作坊、家禽住舍、蔬菜小园。作坊内有个砖块筑起的小灶,一个烧水用的大型黑色铁锅,还有簸箕箩筐和几个漆白铁桶。做豆腐,最重要的是磨豆子的器具。我家有口磨子,由两块制成圆柱状的白石组成,正中间留有小孔。做豆腐的第一步是磨豆子,这活计一般交予我的父亲。用木瓢舀一盅浸泡过的黄豆,一颗颗,滑溜溜的,从小孔钻进去。然后用力转动石磨,不久后,白色细滑的浆水就从底下接着的小管里涌出。奶奶摆着铁桶接住,再用纱布将桶口封好。之后,爷爷得担着这几个桶走上一段长路,到一住茅草房的人家,叫他们专门给浆水加工,那家人这方面的技术远近闻名,很多做豆腐的都来这找。完成这活儿,爷爷又得担着桶回家。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烫,爷爷把浆水倒进一白色的纱布带,奶奶把水倒入,然后攥紧布袋口,顺时针旋转,把汁水挤压出来,这就是我们常喝的豆浆了。这是个费力活,布袋很烫,即便是爷奶劳作多年已经生了厚茧的老手也依然能感受得到。最后将豆浆放入豆腐模子,加入石膏,在上附一张白布,盖上木盖,一层层有序得排放得当,多压上几块砖。得到晚上我们便可以尝到新鲜美味的豆腐了。就是搬到城里,爷奶也还会做豆腐,只是没了磨子,一切全靠机器。如今尝来,再也没了当年的可口回味。
蔬菜小园,种着四季蔬果。白菜、芹菜、上海青、四季豆、蔓菜、黄瓜、土豆……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应有尽有。菜园输送清水的角落里,种着姑妈从小养着的仙人掌,近二十年光景了,它依旧挺拔耸立,感受它鲜活的生命力,我为生命致敬。
屋前修着花园。两面对称屹立着两颗梧桐,枝干很粗,枝叶茂密,如同魁梧的汉子,守了我们家一辈子。灌木丛是按数字七的模样编栽的,待一段时间就得修剪。夏天灌木丛成了毛毛虫的天地,每当我经过时,都保持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儿,大气不敢喘一个。花园里种着月桂,八月桂香十里飘。也有月季,开花的季节里,红的似火,粉的似霞,妩媚多姿,娇态宜人。玉兰亭亭玉立,花儿高洁典雅,花瓣落地,还可拾起作瓢玩耍。鸡冠花采摘时总会在手上留下些许无色黏液,因而我们小孩都不怎么爱她,也免了被我们摧残的痛苦。花园旁有一片小竹林。我也曾模仿古装剧中的小姐,用几条较宽敞的布,拴在两根坚实的竹子上,然后坐上去荡一荡,看自己绑的是否紧实。后来有了吊床,绑上后我可以悠闲舒适地躺一下午。
沿着花园旁的小径下去是一片偌大的田园。田地属于附近许多人家。春天插秧,一段时间后,放眼望去仿若进入了绿的世界,青春、希望、动力,对生命的期盼与祝福。秋季麦浪滚滚,遍地黄金,空气中弥散着丰收的喜悦。春耕秋拾,因果衔接,土地是我们的根,土地孕育新生,土地包含我们弄弄的乡情。
有亩荒废的田地里,装着道长长的抽水铁管。那时我总爱攀上去,骑坐着,仿佛能感受到驾着马儿时一般的轻快威风。
田埂旁又开出一条黄泥小道,成阶梯式。沿着往下走,是一条以“子母”命名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宛如碧绿的青纱,蜿蜒流淌,静静陪伴我的童年岁月,织绘我童年的美梦。
河旁是一条还算宽敞的石子路。稀奇的,是每年春天都会有蓝紫粉夹着些许白色的小花从石头缝里钻出,如同梦中飞舞的精灵般可惹人怜爱。小小的我将她们送进轻轻荡漾的河水中,看她们随波逐流,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石子路的右侧是一面土石交叠堆积的高壁。最喜爱壁上生满向日葵的秋日,母亲同我在石子路上散步,她用灵巧的手为我编织美丽的向日葵花冠,贴心戴在我如墨的青丝上。在那一瞬我闻到了花的清香,阳光的暖香,以及母亲温婉的馨香。一切的美好令我陶醉,那是有关爱的记忆,一份最长情的告白。
多风的日子,我与伙伴们放着纸鸢,做简陋的风车,在宽阔的原野中奔跑,燃烧生命的热情,放飞自我,于天地间,奏响激情与活力的篇章。
还记得春天同奶奶去另外一座山上采茶。采茶的人很多,为了采得好茶必须早起,为了做出好茶,还得赶在茶老前就采好。晚上回家用一个大的竹盘把茶放上去,底下烧盆炭火,预热后,控制力度揉搓,慢慢即可闻得渗出的茶香。爷爷奶奶额间的细汗,那是勤劳的象征。辛勤的劳动人民是我们永远的宝贵财产。
过年那会儿尤其热闹。大伙儿不远千里回到老屋。奶奶老早就忙活起来,杀鸡、煮鱼、包饺子、制蛋卷、揉丸子……女儿和媳妇一同帮着打下手。晚上,我们乐呵着围坐一团,有说有笑地吃着团圆饭。饭后一家子守在电视前看春晚,小孩子在旁打打闹闹好不快活。大年初一,我们那一直保持着走街串巷给邻里乡亲拜年的传统。小时候,每每给人家拜年前我总爱换件带帽子的棉衣,肩上负个背包。轻装而去,却能满载而归,那些人家早已准备好糖果等着我们这群小孩。搬去城里后,最初一两年里时不时还会回老家看看。后来因为爸妈工作繁忙,爷爷奶奶也接到了城里,我又在念书,也就没再回去过。等到闲下来时,我们也没个愿意回去看看的。昨日已逝,如今在城里过得再舒坦也找不回当年那份喜悦与欢愉。不知是事态变了,还是人心境不同了,昔日已逝……
两年前我回去了一趟,那时家家都盖起来新房,马路也得以重新修整。故乡仿佛是换了身新装,一切于我都显得那样陌生。最令我难过的,是子母河的清清流水为了个水力发电工程给抽得干净,再没一丝昔日的自然之气。那一刻我想,承载我童年美好时光的梦就这般碎了。
随着现代化和城镇化浪潮的加速推进,乡土社会日趋瓦解。三年级时,我读过一篇满含童趣的文章。作者说小时候他去家乡的小河洗脚,总有鱼儿成群游来亲吻他的脚趾那份快乐总难以忘却。长大后,那儿建起了工厂,硝烟弥漫,废水贯河,尤其到了夏季,臭气熏天,村里人家留下的不过两三户。这是件悲哀的事情,现代化的粉饰背后,我们真正还留有些什么?
童年的一切,佛似场美梦,如今却重现。《隔烟水》中写到:最美的都走的最早。我真的害怕这样的结局,故土的人们,给自己留点真实吧!
故土虽不是曾经的面貌,然我的感情依旧。艾青曾讴歌“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对这片故土也是如此。
相逢即是有缘,不论人与事,留下的情与爱,这辈子也再难忘怀。有种长存叫做记忆,有些美好总在过去,真心体会便也足矣,愿留一个美好的念想予我自己。
故土呵,曾经有你,如今念你,最长情的告白予你,我爱你,生命里有一个你,心心念念的曾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