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战
我想,如果我在那个时间,当我听说他们要把厌战拆毁,当作废铁卖掉时,我一定会恨不得当即就回到不列颠海军学院向学校的高层递交退学信,以表我的愤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纳尔逊,我从你那狰狞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一二,事实上,一九四七年那个档口,许多事情都乱成一团,我们发起的保护运动失败,高层必须要将这艘老女孩处理掉。”老师并没有转过身来看我,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仍然面朝着眼前墙壁上挂着的黑白照片,“这就是战争,是战争的结局,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面墙上挂着的全部是厌战号战列舰的黑白照片,在皇家海军博物馆,除了像厌战这样的名舰以外,是绝不会有那艘船能独自占满整个一面墙的。照片应该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好像是从日德兰海战一直到诺曼底。不过具体是些什么,由于那些介绍照片的文字过于细微,如果不是凑上前定睛观察,几乎不可能辨认的清楚。
“可是,老师,我不明白。”我其实有些急迫,“这样的一艘海上传奇……可是……为什么会被拆成废铁……她完全应该被保留下来,那是皇家海军的荣耀不是吗?”
老师仍然无动于衷,我想也许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老师当年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厌战要遭受这么不公平的对待。但是突然,老师回头望了我一眼,我能看见他的眉头紧皱,可是很快,他却又神情舒展,只不过在我看来,那种舒展带着些无奈。
“我本想直接把后面的结局告诉你,不过在这之前,我应该给你讲一些别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得说的简短一些,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们今天来此的目的。”
“今天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参观学习皇家海军的战舰们吗?”我小声嘀咕道,老师似乎没有听见,他又转过身去,凝视着墙上的那些照片。
“这里的照片从左往右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布的。正如之前我说的那样,伊丽莎白级二号舰厌战号是一艘功勋舰,她参加了半个世纪以来几乎所有的会战,而二战则更是从头到尾一直奋战在第一线,她是英勇的骑士,是皇家海军的荣耀,是这样没错。”
老师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这是在外人眼里的样子。在和她几乎没有交集的人的眼中的样子。”
“等等……抱歉,老师,我不是故意打断您的话的,但是您刚刚说‘这是在外人眼里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是,在她的历代舰长和水手眼里,她并非是其他人口中不可一世的神话。”
“那会是什么?”
我意识到我有些穷追不舍了,在我问完这句话后,老师停顿了有好一会。这样的气氛实在有些尴尬,我决定先道歉,不过老师却又赶在我张口前先发声了。
“硬要形容,用‘笨拙又勇敢的小女孩’这个词来形容比较好。”
“笨拙……?小女孩……?”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要从她的第一战开始说起了,海军历史课本上虽然有提过,但是更具体的内容你一定不知道。”
老师说着,转过身来望着我,那样的眼神,就好像是期待着我要说些什么似的。
“具体的内容……不就是……一九一六年五月三十一日由戴维贝蒂爵士率领的第五战列舰分队大败德国海军吗……?”
“这当然不是具体的。”似乎我的回答正中老师下怀,他抖了抖眉毛,似乎是笑了起来,但除了这些小细节外,别的地方也根本察觉不到明显的笑意,“这就要说到厌战刚刚下水的那几年了。厌战的笨拙与生俱来,一五年九月因大雾搁浅,同年十二月误撞巴勒姆号战列舰,等到了一六年,也就是日德兰海战,厌战为了避让友舰,转向机舵卡死了。”
“转向舵卡死?那不就意味着厌战必须撤离战场了吗?”
“当然不是,这位勇敢的小女孩怎么可能逃跑呢?”老师转过身接着说道,“当时舰长当机立断,不能撤退,于是整艘战列舰就只能围着这片海域转圈,那样子真的很滑稽,毕竟如此跳脱在战线上,无疑是给德国人当活靶子的。”
“可是,她最后平安回到了大英。”
“是的,她平安归航,也一战成名,因转向机舵卡死的转圈也被大家称赞成‘英勇诱敌’,当然,事实的真相也只有厌战上的水手们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可是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便接着又问道:“可是老师,这也并不能说明她不是一艘功勋显赫的战舰啊?”
“是的,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人在成长,战舰也在成长。”老师回答道,又接着问了我一个问题,“不过,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对于‘武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创造’这一问题的看法。”
“当然是为了战争,用武器,更强大的武器去赢得战争与荣誉。”
“也就是说,你认为武器是为了战争而被创造的,而荣誉就是战争的目的吗?”
“老师,你看厌战号,她不就是因此而被建造,被派去作战,再被改造升级,再去作战,赢得荣誉的吗?”
“没什么,我会继续讲下一个故事,不过你一定要明确一点,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们今天来此的目的。”
老师再一次提到了此次的目的,可是这却让我更加疑惑了。
“接着就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厌战作为全世界射程最远的战列舰之一,在许多战役中崭露头角,有好几次,她都趁着夜色大胆奇袭,就比如马塔潘角海战,那是四一年的三月末,伊丽莎白级的几艘战列舰一路挺进到了那些意大利海军两三公里近的位置上,由于对面的战舰没有配备雷达,所以根本毫无防备。而厌战和另外几艘战列舰则在火控雷达的引导下使用十五英寸炮平射齐射。”
“结果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战斗。”这一段我在课本里记得很清楚,是堪称神话一般的战役。
“没错,此后的厌战从笨拙的少女成长成了老练的女将,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有胜利的,也有失败的。”
“等等,老师,您是说,厌战曾经败过?”
“这是当然。”老师顿了顿,说到,“那是克里特岛战役,是在希腊战场上关键的一战,轴心国在巴尔干半岛扩张,那是亚欧非三大洲的枢纽,是中心。如果巴尔干半岛拱手相让,那么轴心国就几乎完全控制了地中海东部,进而威胁我们在近东、中东和北非的殖民地,又封锁苏联的黑海出海口,从南翼进攻苏联,又可切实保护罗马尼亚的普洛耶什蒂油田。”
“所以意大利人进攻了希腊和南斯拉夫?”
“对,但是意大利根本没有实力攻打希腊,于是德国人出手了。”
“德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破了雅典,接着将矛头指向了克里特岛。德国人用空降战术袭击了这里的守军,而在海上,作为掩护的厌战号因为丧失了制空权而遭到了轰炸。”
“轰炸?”
“对,德国的BF109轰炸机搜索到了厌战,他们丢下了炸弹。这些德国人的炸弹不是普通的炸弹,而是弗利茨X-1400无线电制导炸弹,他们丢下了三枚,其中两枚直接命中了厌战,一枚打穿了甲板,直接摧毁了六号锅炉,在侧舷开了一个大洞,另一枚打中了防鱼雷隔舱,将隔舱全部摧毁。”
“遭受了这样的重创,换做是别的船一定就沉没了吧!”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事实上,我只听说过克里特岛战役是一场惨烈的空降战,陆军防御的十分顽强,但仍然难以抵挡德国人的火力,却还没想到还有海军参与了作战。
“但厌战也有个称号,叫‘不沉的传奇’,她也是海上少有的幸运舰,不过也正是这次空袭,让她走到了今天如此的地步。”
“什么?老师,您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次的空袭几乎给了厌战毁灭性的打击,厌战此后再也没修复完好,她拖着几乎报废的锅炉和舰炮到处应战,一直到D-day后,终于被皇家海军划到了C级预备舰了,这便是她的生命的终结。”
老师顿了顿,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也是舰炮的终结。是整个时代的终结。”
“不,我还是不明白。”我摇了摇头,“可是,老师,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拆了厌战,当作废铁卖掉呢?”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厌战是被轰炸机命中的。我们简单的衡量一下,一架战斗机的攻击半径至少也有二百公里,但是对于战列舰,算是厌战,她的最大射程也不过二十四公里。这一战让厌战彻底明白了,战列舰的舰炮永远无法比拟航空母舰的舰载机。”
“就因为这个……?”我仍然无法理解,或者说,听了这个解释只会让我更加愤怒,“就因为这个,厌战的功勋与荣誉就被当成一文不值的废铁了?”
“你总是不把别人的话里的意思领悟完全。我可是说了,战舰是一直在成长的,我所说的这一点的意思就是,战舰也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情感和思考,有自己的选择和归宿。刚刚所说的要送到废铁厂拆除她,只是政府的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结果并非如此吗!”听了老师的这一番话,我激动的几乎要跳了起来,“那么后来厌战怎么样了!”
“在回答你之前,我必须要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认为厌战号,她是因被派去征战以获得荣誉而被建造的吗?”
老师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而犀利,倒使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只为征服而征服的战争贩子呢?”老师叹了口气,“我是在诺曼底战役时登上这艘战列舰的,那时的她已再无当年的荣耀,我随着美国人的两栖登陆舰一并向灰暗的海平线进发,头顶则是我们的运输机。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无法描述的巨大压力与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直接的恐惧,而是对,而是对这死亡的漫长而感到恐惧。你知道吗。当你明明是去赴死,却又不知道何时会死,怎么死,死在哪的时候,那些未知要比死亡更恐惧。”
“我不明白……”我仍然听不懂老师的意思。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最后的答案。”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厌战号被拖船运往斯皮特黑港,但是途中遭遇了台风,不得已,厌战要转到克莱德船厂拆解,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运输途中,厌战突然挣脱了拖船的钢索,朝着北方飘去,最后独自搁浅在康沃尔郡的海岸,凝望着这个她守护了一生的国家。”
“她最终没有被卖给废铁商人,甚至还保留下了许多的战舰部件,就比如我们眼前的那支十五英寸口径的炮管。厌战号的纪念碑被置放在马拉宰恩的海堤附近,由海军上将查尔斯马登爵士揭幕,而宣读祷告词的则是我。桅杆的一部分被竖立在搁浅地附近的一处岬角上,俯瞰着普鲁士湾,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她预料到了所有了一切。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
“可是,这和您问我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问题?”老师突然一愣,有些迷茫的看着我。
“就是您说的‘厌战号,她是不是因被派去征战以获得荣誉而被建造的’这个问题。”
“你还不明白吗?”老师再次叹了口气,“空无一人的厌战,如果是为了战争而活着,那么她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挣脱锁链,要再回眸望一眼她的祖国呢?”
“最初的厌战不过是个活泼的小女孩,在军港里训练与成长,而这些年的征战,让这个小女孩一步步成长为一名英勇的骑士,她从未曾主动侵犯他人,但当祖国危难之际,她必会让长剑出鞘。从日德兰到诺曼底,她看遍了这个世界与时代。就在生命最后的关头,她也仍眷恋着祖国。”
“您是说……厌战号……她自己本就有着自己的思想和使命?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感到有些迟疑,或者说,是一种惊诧和悲伤,再或者,要往里面添加更多复杂的情感,“也许是台风,是台风,是偶然让她挣断了拖船。”
“可是,更不可思议的在后面,如果你学过历史就应该知道,普鲁士湾,康沃尔郡的海岸,厌战临终前最后望向的地方,康沃尔郡,那是骑士王亚瑟·潘德拉贡的故乡,是大不列颠王的故乡。”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巧合不可能连续发生,纳尔逊。”
老师闭上了眼睛。
“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就在这里,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的这些战舰是拥有灵魂的,他们从来不是战争的机器。当然,人也是。人类从来不是战争的狂热信徒。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拿起的武器,绝不是为了侵略。”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这艘功勋满满的骑士名叫‘厌战’,她舷上的舰铭是拉丁文的‘蔑视战争的残酷与艰辛’,但是,我们依旧改了她的名字,叫‘厌战’。”
“这便是骑士的本心,厌恶战争带来的一切痛苦,所以必须尽自己的力量终止战争。这就是‘厌战’的意义,是她自己所做的一切为她自己赢得的名字。”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仍然还不清楚这些话的原由与背后的含义,但是我看得出来,老师对厌战的感情绝对不至于她所创造的荣耀这么简单。
“老师,您刚刚说过,您在马拉宰恩的海堤附近的纪念碑前宣读厌战的祷告词对吧?”我接过话来,“您当时说了些什么?”
“我忘了。”老师摇了摇头,泪水却分明快要流出来的样子。看样子他只是不愿意提及罢了,“我只记得,最后查尔斯马登爵士和我一致同意为厌战送上我们最后的礼仪。我们排成两排,查尔斯马登爵士高喊着‘将士们,出剑!’,我们便将配件拔出剑鞘,依次做出了军剑拱门的样式。这是海军婚礼的古老传统,是给这个可爱少女的最后的致敬。”
“接着,查尔斯马登爵士继续说道:‘祝福我们伟大的伊丽莎白级二号舰厌战号战列舰,愿骑士之剑永远守护不列颠,愿世界和平’。”
注解:厌战号历经七代,第一艘诞生于十六世纪。名为Warspite,词根取自古法语。拉丁文舰铭为:"Belli dura despicio",为该舰的本意。但Warspite可以翻译成歌颂和平的抵触战争的含义。